我們常說:閉上眼睛,腦海中便會浮現記憶中某一段我們要搜索的圖像;或者,眼前一個熟悉的畫面,會勾起另一串記憶的畫面……。然而比起聽覺來,視覺作為觸發記憶的感官,就似乎隔了一層了。聽覺,可以是毫無防備的,一段樂曲、一首歌,立刻就把你帶回另一段時空;而且是準確無誤的,不像視覺畫面有時會模糊不清。
那麼,還有比聽覺更敏感的記憶觸發感官嗎?有的,那就是嗅覺,比視覺、聽覺更難以抗拒。你可以閉眼不看、掩耳不聞,但你能閉住呼吸多久?能夠抗拒的感官記憶也許還可以強迫遺忘,但氣味是無法遺忘的,它進入你的身體,成為你的一部分。你也許無法重喚童年故鄉的街名、舊友的面容、初戀情人的聲音,但蟄伏在你記憶中的屬於他們的氣味卻鮮明如故,只要那氣味重現(即使是仿製的),一些最直接、最貼膚的,先於形象和語言的情感記憶,便會在剎那間復甦,將你層層包圍、淹沒,引領你以光速回到那氣息的原居地。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夢裡有形象、有音響,卻沒有氣味。莫非正是因為氣味太敏銳、太斷然了,無法在虛渺的夢中自行出現?但這也只是研究夢的心理學家的一種理論吧,正如有種理論說夢是沒有顏色的黑白畫面,但我的夢絕對是五光十色的。也許我們夢中也能嗅到氣味,只是醒來後不復記得了。
如此耐人「尋味」的感官經驗,文學家自然不會輕易放過,不久前再度重讀《紅樓夢》時,便特意注意書中對「氣味」的描述。內容層次如此豐富繁複的一部大書,作者在感官經驗的細節描繪上亦不遺餘力,使得閱讀成為一種幾乎可以身歷其境的美感享受。讀者在作者文字的導引之下,結合自身的記憶與想像,完成一次生動美好的閱讀經驗。那麼,這個最溫柔、卻也是最固執的嗅覺感官經驗,高明的作者,是怎樣去鋪陳它的呢?
《紅樓夢》裡對氣味的描述,雖然遠不及「聲」、「色」兩種主要感官經驗之多,但只要有所提及,就必然與整體圖像互為呼應,達到精準的藝術效果,而且總也為作者擅長的象徵比喻作註腳、埋伏筆。
大觀園是眾香國,紅樓夢的氣味,自然多屬女性的芬芳。而敘述形容這些香氣的情景,許多時候卻是由這眾香國唯一的男子———賈寶玉的感官去體會的。在書中故事還未真正開始之前,第二回的序幕裡,作者藉閒人冷子興向賈雨村「演說榮國府」,展開故事背景介紹,就已引用了賈寶玉的名言:「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自此為女子、以及等同於女子的美好事物,寫出一段段活色生香的文字。
雖然黛玉、寶釵是寶玉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子,襲人和秦可卿卻是他性愛的啟蒙者———前者是明寫,後者是假託朦朧夢幻的虛筆。因而一上來在第三回裡,這位寶玉的「身邊第一人」,便以少見的富侵略性的香氣———花襲人的名字出現了。
至於秦可卿氣味的出現,則是在全書最重要的「點題」的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大虛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寶玉到可卿的香閨午睡,「剛至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壁上對聯亦有「芳氣襲人是酒香」之句,漸漸佈局出一種頹媚誘人的氛圍。其後寶玉已進人大虛幻境,那更是哀感頑艷、極聲色之奇,更兼那時不時出現的香氣———警幻仙子攜寶玉入仙宮內室,「但聞一縷幽香,不知所聞何物」,警仙告以「此係諸名山勝境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製,名為『群芳髓』」。後又品嚐一種「香冽異常」的酒,乃是「百花之蕤,萬木之汁,加以麟髓鳳乳釀成」,名為「萬豔同盃」。髓者隨也,盃者悲也。仙境裡花草精髓的芳香,不過是影射人世間女子縱然芬芳美好,仍不免如草木隨季節命運而被摧折的悲情吧。
紅樓夢裡安排一位劉姥姥,用她作為另一個階層出身的觀察者,一雙世故又好奇的眼睛,來換個角度攝取賈府榮華富貴的圖像。第六回裡她首次出現,來到賈府的「經理指揮總部」———王熙鳳的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第二句是對的,這裡的氣味絕對是貧窮農婦劉姥姥不曾體驗過的。
薛寶釵是寶玉在人世間有過夫妻之親的女子,因此作者對她的外型形容得最具體,著的筆墨最鮮明實在。連她吃的藥「冷香丸」的方子,在第七回裡也不厭其詳的道盡。這「冷香丸」是「異香異氣」丸藥,配方全是花蕊和雨露霜雪,名稱正合她這「冷面冷心」的「雪」姑娘。但香氣的效果還是好的:第八回裡,寶玉在她房中與她挨肩坐著,「只聞一陣陣的香氣,不知何味」———竟也有寶玉辨不出的香味!於是他問:「姐姐燻的是什麼香?我竟沒聞過這味兒!」帶出寶釵說她「最怕燻香」:她不喜木石之香。寶玉聽說是藥丸之香,竟鬧著要吃一丸,只為了它「這麼好聞」。
第十七回藉「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用寶玉的眼睛讓讀者看到這片人世間的太虛幻境、寶黛「失樂園」之前的樂園。一如仙境,這裡當然也要有香氣———奇花異草,馥郁芬芳,端的是眾香國度;其中一處最多古辭賦中香草的地方,「味香氣馥,非凡花之可比」,被元妃賜名蘅蕪院,日後正是成了寶釵居處。
寶玉與黛玉兩人,正因用情至深,反而時時互相試探、生嫌隙鬧誤會,正如作者早在第五回就指出的「求全之毀」。全書唯有一章,是兩人「空前絕後」的溫馨時刻,兩小無猜,嬌語笑謔,情純意切;那便是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這裡乾脆點明了木石黛玉的「玉生香」。)話說黛玉歇午,寶玉怕她悶睡,與她對著臉兒躺在床上說話,「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寶玉好奇要知是何種薰香,卻都被黛玉否認了,只承認是自己的「奇香」,於是寶玉就編了個「香玉」的故事哄她開心。到了二十六回,寶玉悄悄來到瀟湘館,「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這時光陰流轉,兩人長大不少,寶玉已是情思纏綿,為黛玉「神魂早蕩」,不覺說出《西廂記》裡的句子,挑逗試探她是否願意託付終身的心意了。
至於薛寶釵,自是冷香如故;第四十回裡,劉姥姥隨賈母暢遊大觀園,眾人來到蘅蕪院,「只覺異香撲鼻,那些奇草仙籐,愈冷愈蒼翠。」正合了前頭第五回裡,警幻仙曲所奏預言寶玉未來婚姻生活的寫照:「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鎮日面對一位愈冷愈香的妻子,恐怕真有點「高處不勝寒」呢。
寶玉有愛吃胭脂的毛病,前面只是側寫,直到四十四回,平兒受了鳳姐委屈,來到怡紅院寶玉房中理妝,才細寫出寶玉的胭脂花粉的收藏:齊全、上等、精緻;粉是「輕白紅香,四樣俱美」,胭脂是「鮮豔異常,且又甜香滿頰」。寶玉收藏這些東西,無非是欣羨女子,恨不生為女兒身;擁有這些色香,也可聊以遮掩自己身為男子的濁臭吧。
第四十九回,「玻璃世界白雪紅梅」,是大觀園世界的全盛時期,眾人最熱鬧快樂的日子,而作者並未忘記美麗的尼姑妙玉———寶玉盛裝前往蘆雪亭賞雪玩耍,忽聞得「一股寒香撲鼻」,原來是妙玉所居櫳翠庵裡的十數枝紅梅盛開。眾女起鬨派寶玉去庵中向妙玉討一枝紅梅,埋下一個小小的伏筆。後來妙玉慘遭大劫,花落泥淖、白玉遭玷,令人掩卷嘆息。
花香、草香、胭脂香都全了,居然還有藥香。第五十一回,晴雯病了,胡太醫亂開虎狼藥,寶玉大怒,後來換了位王大夫,開出「女孩兒們的藥」,寶玉才歡喜,還命在房裡生火盆煎藥,原來他也喜歡聞「女孩兒藥」的香氣:「這屋裡我想各色都齊了,就只少藥香,如今恰全了!」
這個「全盛時期」的冬天,連黛玉的瀟湘館也溫暖如春,融融洩洩,寶玉去串門子,竟見一屋子女孩兒坐著敘家常,更有一盆單瓣水仙吐露芬芳,連寶玉也極口稱讚:「好花!這屋子越暖,這花香得越濃!」正好與寶釵蘅蕪院裡的「愈冷愈香」成對比。
自此之後,大觀園的花花世界,便漸漸的冷清下去,歡樂的氣氛淡了,芳香的氣味自也隨之減少。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是最後一場真正的熱鬧,酒會中抽出「開到荼蘼花事了」這樣的讖籤,當然絕非偶然。這裡也提到寶玉的「香枕」———他的枕頭是「各色玫瑰芍藥花瓣裝的玉色夾紗新枕頭」。睡在這樣的枕頭上,做的夢焉能不香?
自六十四回始,紅樓夢開始氣氛凝重,不愉快的事件層出不窮,預告著「失樂園」的先聲。在這回裡,黛玉焚香題詩遣憂懷,這裡藉著丫鬟雪雁的口陳述:「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薰衣服。就是點香,也常點在坐臥的地方兒。……」既無寶玉習聞的玉香幽香,也未提暖香花香,令人悵惘。而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對芸芸眾香的形容也就到此為止了。
八十回後的續書,正如張愛玲說的「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既無好色亦無好聲,更談不上對氣味的形容了。唯一例外之處是八十七回,黛玉正在感懷身世,探春湘雲等人來訪,談說間窗紙外透過一陣清香來,眾人問:「這是何處來的香風?這像什麼香?」黛玉道:「好像木樨香。」探春笑道:「林姐姐終不脫南邊人的話。這大九月裡的,那裡還有桂花呢?」黛玉乃笑辯她原就是說「似乎像」,並不十分確定。這裡帶出了秋聲秋意,也暗示了黛玉的故園之思。續書好處不多,寫人物筆墨尤嫌粗糙,這處算是例外的細膩了。另一處大例外,則是最後寶玉拜別父親的情景:一領大紅斗篷,映著落落白雪,真是中國文學裡最絕美的意象之一。
紅樓一場大夢,道盡了世間的繁華與空虛,人生的起落、世事的無常、生命的榮枯……。夢醒之後,諸色如彩雲散逸,絃歌縹緲再難捕捉,唯有一縷幽香,如一縷芳魂,裊裊於斷簡殘章之間。
夢 香/壬 癸
- 2009-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