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四十/于真

  • 2009-04-29
 身上的男人正努力進入她。昏昧的微光中,她卻能清楚的看見他的臉———一張陌生的臉。他咬著牙,雙眼半閉,額頭、頸背流著汗,全神貫注的動作著,像一隻在主人的鞭策下掙扎著拉犁的耕牛,十分痛苦的樣子。
 她在他的下方,四肢大張。這個姿勢真難看,她想。她討厭任何一種做愛姿勢,總使她想到狗,想到色情片中動物化的男女。擁抱接吻的姿勢就美多了,但是人們總不能滿足於此。
 男人動作威猛,十足侵略型,跟丈夫一樣。事實上他的身體、氣味也完全像他。他喉頭帶痰意的呼嚕聲、夾著濃重菸草味的口氣,用力時兩頰齒骨急速上下咬動的習慣,使她有那麼一刻以為他就是丈夫。然而她終究明白他不是。他也不是任何一個她認識的人。至於他為什麼會在這裡,跟她做愛,她不知道,也沒去想。
 她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既熟悉又有點陌生。好一會兒她才發現那是她自己發出的呻吟。對了,做愛中的女人是該呻吟的。丈夫喜歡她大聲呻吟,他們做愛一向很吵,她總是擔心有人聽到。
 如果丈夫此刻到來,一定老遠就能聽出她的呻吟聲吧?同床二十年,任誰也沒有他熟。就像她每晚從眾車聲中辨識他的汽車引擎聲,從未錯過一回。
 猛烈的震動使她暈眩,一直意識清楚的她突然陷入片刻渾沌,覺得身上的男人漸漸面目模糊,繼而變成了一團巨大的黑影。黑影怪獸緊緊壓著她,越壓越沉重。她呼吸困難起來,心臟糾緊,覺得快要窒息了……。
 她奮力掙扎,想推開男人,可是推不動。她張嘴呼救,卻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她極度驚恐,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彷彿溺水的人,她翕動發不出聲的脣,腦中閃過一些錯亂無組織的意象,黑暗襲來……
 忽地一道強光,男人身後的房門無聲的開了,刺眼的光從那兒照過來,像電影中的特寫鏡頭。一個人影在門洞中出現,身揹一個龐大的袋子———一個高爾夫球袋,那是丈夫。
 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在等他,所以她並不很驚訝,也沒有害怕或羞愧感,她很高興自己得救了,黑影怪獸不見了。但是她立刻想到丈夫,他這麼驕傲自信的人,怎堪忍受妻子的背叛?而且親眼目睹這種赤裸裸的場面?
 她大概是在這時候醒來。她怔忡了許久,才明白自己作了一場夢。回溯夢中種種,奇怪自己這一次竟然不像以往作窒息的噩夢時那樣,在恐懼至極時醒來,卻是在丈夫出現後,危機解除時,平靜的醒來,似乎夢中的她刻意等待丈夫的出現,才肯結束這場離奇的夢。
 更不可解的是,夢中的她既沒有姦情被拆穿的恐懼,也沒有報復的快意,她一直相信這是她求取內心平衡唯一的方法,做丈夫對她所做的事,讓他去領受她的感覺。然而當她終於在夢中做了她一直想做的事,卻不覺高興,反而對丈夫生出同情。就如每一次爭吵,她一佔上風,便立刻心軟,悔恨自己口舌刻薄傷害了他。她不服輸,也不能贏。
 她的心是一把雙面刃,無論怎樣總是割痛自己。她覺得可悲又好笑,十餘年來的想望,竟成全於一場夢,而且這個夢還沒有結果。夢定格在丈夫推門而入的那一剎。她想知道丈夫的反應,可惜沒法回去續上那個夢。
 脾氣火爆的丈夫會如何面對妻子偷情的場面?她問過他這個問題。他先是說:無聊!再問,他答:「把你們都殺了!」
 他的回答並未使她滿意,她想知道的是他內心的感覺,除了忿怒以外的。她想知道他會不會像她一樣,在發現他的不忠時,覺得天崩地裂,剜肉蝕骨的痛,像一種強酸,把她的人,她的心,整個兒的腐蝕空了。她想知道他會不會有那樣的痛?
 可惜夢境沒有告訴她,她太早被自己的悲憫驚醒,所以她始終沒有真去做那件事,到處都是虎視眈眈的飢渴的男人,她不是沒有機會。但她害怕那種腐蝕性的殺傷力,不管對丈夫還是自己。還有她總是在有意求歡的男人的臉上看見他們的妻子,和自己的良心,不是那種關乎貞潔操守的道德良心,而是對那些男人已娶或未娶的妻子的同情,以及對丈夫的不忍。不能讓一次情慾的放縱,給別人帶來她所受的毀滅性的苦痛。
 可是她喜歡以此試探丈夫,告訴他以牙還牙的復仇計畫,說她要去另找一個男人做愛。丈夫生氣的說:
 「妳就承認自己淫蕩吧!別把責任推到我頭上。」
 他的「淫蕩」之譏使她想起他們的初夜,她第一次受辱的經過。也不能算是初夜,那一次他們根本沒有成事,因為她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當時她俯身去吸吮他,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做,完全是本能。她昏亂而茫然,他驟然僵住,停止了動作,把她拉起來,悶聲道:
 「我有話問妳,我是妳的第幾個男人?……」
 她怔住了。她懂他的意思,他是指跟她上床的男人。他不相信頭一次做愛的女人懂得吸吮。她也不懂,究竟是自己天性使然,還是看多了愛情文藝小說,對這種場景已經很熟悉,所以自然的有那個動作?
 她支支吾吾辯解,簡直語無倫次。他表情凝肅,眼望著天花板,不帶一絲感情的說:
 「我們既然已經這樣,我願意不追究妳的過往,對妳負責到底……」
 語畢他推開她,起身著衣。她僵死在床上,既羞於自己的裸露,又沒有勇氣起身當他的面穿衣服。他整裝畢,走到房門口,冷泠的撂下一句:
 「起來,把衣服穿上!」便拉開門走了。
 最後那句話像法官的死刑宣判,使她在羞怒中死去。他們還是結婚了。他始終沒有直說,卻也不否認他對她的懷疑。他自己,據他說,結婚時仍是童子身。這一點她信,有時又不信。她分辨不出,因為無從比較。除他之外她沒接觸過第二個男人,也因此對男人完全沒有抗體,輕易就被他降服了。這是她一輩子的痛。
 後來他變壞了,花天酒地,放浪形骸,經常夜遊不歸。當她的面與別的女人調情,甚至擁抱接吻。他一磚一瓦拆毀她心中崇高完美的愛情宮殿,傷得她心中滴血。婚姻之路對她來說有如刀梯,步步難行,她只是無法回頭。
 他甚至於使她染了病。她獨自去治病,還天真的問大夫:為什麼會得這種病?老朽的大夫嘲弄的笑:去問妳丈夫啊!
 極度的悲哀與屈辱使她生意全無。就是那時起,她開始思謀報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讓他知道他給了她什麼樣的傷害。然而縱使想像了一千次背叛丈夫的場景,她仍舊什麼都沒做,仍舊是他忠貞不二的妻子。因為她太愛他,這是她的致命傷。
 至於丈夫對她,她估量不出有多少愛。若有,她的排名,也在他的菸、酒、麻將、高爾夫、狗和朋友之後。結婚二十年,他在家的時候合起來不到五分之一。他喝酒、打牌、唱KTV、打高爾夫,總是把自己弄得筋疲力竭才回家,進門便睡覺。她看見他的背影比正臉多。
 他最盡責的該算是房事。只要她不拒絕,他總不忘盡丈夫的職責。這成為他們夫妻之間唯一的溝通。她常常指著心窩告訴他:
 「我的寂寞不在腿間,而是這裡。」
 他聽若罔聞,堅持只用他所知的唯一的方式溝通。他是個只用身體感官活著的人,沒有一點心思。有時她半夜噩夢驚醒,推醒丈夫想要跟他說說話。他眼睛都不睜,只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胯間一塞,咕噥著說:
 「又想了是不是?自己來!」
 語聲未了,他酣聲又起。她便在黑暗中流淚。眼淚的溫度比丈夫的體溫高。她要的是愛,一點溫柔、一點體恤、知心的話語、了解的眼神、心靈相通的感覺……,為什麼丈夫吝於施捨?只要一點點……
 結婚以後沒幾年,丈夫便把她物化成一份家具了,連她跟他說話,他都懶得答理。偏她喜歡黏纏人。只要他在家,她便跟前跟後的追著他吱喳個沒完。經常是一個說,一個躲。她像他背後的影子,在他眼中沒有一點份量。
 到後來他連做愛也漫不經心,虛應故事。有時酒喝多了,半途他便睡著了。她竟夜醒著,恨他睡得那樣香。做愛變成一件痛苦的事,她極力避著他,他們夫妻之間唯一的溝通也斷了。
 卅九歲那年,她遠走國外。她離開,試著獨立,想知道沒有他,她能不能活下去。她沒死,但也活得沒勁頭。她想家,那個有丈夫孩子的家。一年後她回來了,重拾往日的愛恨悲喜。他是她前世的債主,債未了,今生不得清靜。
 分別一年,他鬢髮盡白。不是因為想她,整整一年他沒信、沒電話,彷彿忘了她這個人。他說因為公事,她知道也因為家和三個孩子。除了疼憐,她暗裡有幾分欣慰,他總該知道她的份量了吧!然而他完全沒變,花天酒地依舊。只是好像更老成圓熟,把自己過份逾矩的劣行遮掩得滴水不透。
 對於她,比辛苦讀來的碩士學位更實際的,是她學會了不再半夜叫醒丈夫,問他愛不愛她。她甚至決心遷就他,學著用身體溝通,以他的方式愛他。在這方面他是極好的導引者。他使她冰凍多年的身體漸漸復甦,以重新的熱情接納他。
 他笑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如金錢豹,妳現在是如狼似虎呢!」
 她第一次發現這是一種讚美,不是譏諷。經過這麼多年,她終於從初夜的陰影中跳脫出來。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還在乎,她已經不在乎他是不是在乎了。她決心聽從身體的感覺,不去理會內在的聲音,這種活法容易得多。此所以丈夫總是比她快活。
 就在決心釋放自己的身體之後,她發現報復丈夫的念頭也漸漸消了。她的靈魂經由身體得到了救贖。那個歷歷如繪的窒息之夢,也在記憶的角落日漸淡褪。她不再後悔曾經拒絕男人,放棄機會。她終於明白,對於丈夫以外的男人,她的身體燃點太高,要點燃她溫度總嫌不夠,她只能熔解於丈夫的體溫。這也解釋了二十年前的初夜,她為什麼會情不自禁俯身尋他的原因,他是她唯一的解碼吧!
 雖然她總也不能完全止住內心的聲音,夜晚當她與他的身體到達了同溫層,床上兩人一臂之遙的距離仍舊彷彿遠不可及。她的心不肯安靜,總是絮叨著他聽不懂的話語。只有她聽見自己內心寂寞的回聲。然而四十歲的她終於不再為此哭泣,她會半閉著眼,靜靜聽著自己,看著自己在寂寞的荒原中老去,像看一朵花凋萎,那有一種淒涼的美。在歷經愁煩困頓的青春歲月之後,她十分滿意於目前這種清淡的心緒。從未享受過青春之美好的她,終於不再排斥中年的自己或丈夫。
 她現在很少做夢。即使做夢,也夢不到做愛的場景。如果再夢,有時候她想,會夢見跟丈夫呢,還是別的男人?
 男人已淡出她的潛意識層,情慾具象化到如穿衣吃飯一般平常,不再受感情的牽制,所以她自由了。她接受丈夫雄性的身體,而不去揣測他的所思、所想,不去算計他曾擁抱過多少女體,則她也能享受性愛的歡娛,與他一般。
 她也感覺到丈夫在老去,速度比她還快。雖然他仍然活得很興頭,在床上也依舊勇猛———他似乎有意要證明自己還年輕。有時她幾乎忍不住同情起他來,她不怕老,年輕時候的她為情所困,煩惱多過快樂。如今經過歲月的洗禮,終於使她心思清明,無憂無懼,多好!
 夜裡當他翻身睡去,她總要多醒一會兒,看著一臂之遙,另一個枕上的他,心中悠悠然想道:
 等你我身形俱老時,心靈會不會更接近呢?
 她等待著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