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的女兒/壬 癸

  • 2009-05-03
 (一)
 東方露出魚肚白,市郊外在一片濛濛的薄霧中隱約地呈現X街兩旁參差不齊的屋宅,建築顯然很不美觀,這裏有賭館,有娼寮,有社黨,有宮廟,聚居在這裏的三教九流,各色各種的人們又開始在活動,照循日常的工作而忙碌。麵包爐嬝嬝吐著炊煙,街上有急馳的汽車,有上班趕早車的人們,和偶爾一二擔賣饅頭、豆花沿街嘶啞地叫賣著,送麵包的車子也常常吐著黑煙從這裏經過,天漸漸亮起來……。站在三層樓的陽台上或走騎樓的婦女們,將洗淨的衣裳有次序地掛在密如蛛網似的鉛線,由遠處眺望,好似輪船桅上的萬國國旗一樣,五光十色隨風飄揚,蔚為奇觀,收音機聲響越來越大,劃破了這早晨的寧靜。
 (二)
 在這個地方我住了很多年,我的房子是在這條街的中央,是一座洋樓的四層樓上,由於街上的房屋大多數是二層樓,因此我住的房子無形中便成為這裏遠近的瞭望台,晴朗的白天,憑窗俯視,街內一切情景可以一目瞭然,明月夜晚,天邊繁星,大地燈火相互閃爍也盡收眼底。有了這麼優厚的條件,所以我也不忍離開,一直單獨地賃租這房間住下多年。
 (三)
 三樓是房東柯泰自己住的,他的太太是個僑生女,這住了這麼多年,卻從來沒機會見過她,聽說她在八九年前就憤然出走,琵琶別抱,狠心的將丈夫兒女丟下不顧。據說全係柯君日以繼夜酖賭,嬌妻缺少溫情,苦守孤枕所致。日月翻轉,老的耆,小的大,柯君膝下一對姐妹花已婷婷玉立,姿色身裁都出眾。而其幼子也長大成人,不過好像患有白癡病似的,不上學校唸書,整日無所事事,簡直廢物一件,也許柯君視賭如命,夜夜沈溺在方城戰中,後來又染上杯疾,時常酣醉,把家事拋得遠遠,而他又與社會隨波逐流,熱衷名利,喜愛出風頭,曾任數僑團理事長,至於交官結府,自稱一流僑領,出盡風頭,自不在話下。他唯一的希望寄託在一對女兒,希望她將來會嫁給富有的人家,讓他有個靠山。
 (四)
 房東的女兒絲琳是老大,絲沓排行第二,她們有健美的身段,瓜子臉的面容,甜粿色的皮膚,有熱帶女郎的風韻,婀娜多姿,又適在豆蔻年華,好像二朵含苞待放的芍藥花一樣,這樣的可人兒,竟從未得到父親的疼愛,頗有明珠失色之慨。但因舉止大方,在校每得到師友的愛戴,稍補缺失。當絲琳剛唸完大學,榮獲X大學會計系學士學位時,免不了親友登報致賀,辦慶賀宴,熱鬧一番,這種情形亦是僑社的家常事。
 絲沓現尚唸大學二年級,她比較守舊,喜笑也不形於色,而素行淡裝更顯出高貴來,又好靜,不愛出風頭,剛與絲琳成反比,而絲琳這樣可愛的人兒,情海中難免有追求她的人,其中一位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的菲青年,和一位個子高高白面書生型的華僑子弟,這兩人談愛的方式各有千秋,菲青年到她家中只帶來一張嘴,而那華僑小子,每次的見面禮都很可觀,在絲琳廿一歲生日那天,一大清早,那位華僑小子特地訂製了一塊生日糕,另外一大包布料香水,差人送來。那天晚上受房東的盛意招待,我也做了他們的貴賓,席間經柯君介紹,才知道那位追求絲琳的華僑小子,姓施名浪,家中很富有,但他談吐舉止給我留下不良的印象,我總覺得他很驕傲、輕浮、無禮貌。這天晚上菲青年也邀請在內,朋友叫他依利,聽說在中學時和絲琳是同班同學,父親是一位木匠,家庭環境很困苦,依利在席間保持沈默,沒有施浪那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縱使他追求絲琳這麼多年,一向是驕傲處世態度不恭;但是絲琳和施浪的相識是她父親介紹來的,施浪的父親是柯君的公巴例,這樣的搭檔,做父親的認為最理想也最有前途。
 (五)
 歲月匆匆,這場三角戀愛,由淺而深,由平靜進入緊張,一個週末的晌午,我在房中作畫。忽然絲琳急急地扣我的門,我以為發生了什麼緊要的事,門開處絲琳迅速跑進來,遂把門關著,她帶著不安的情緒向我說:
 黃先生,請原諒我,你這地方可以暫讓我躲一躲嗎?因施浪近來變本加厲,出言粗魯要強迫我和他外出參加里斯戈派對,我不愛他那樣糾纏麻煩。」
 「施浪不是對你很好嗎?」我假裝驚奇的反問。
 「我的父親對他很好,近來他一到我家,不是向父親提起要和我結婚,揚言結婚後要到美國度蜜月去,父親得到他的好處,而沉緬在酒賭中,什麼都可以,當然會允准他的要求,可是這種人使我憎恨他,我不愛和他接觸。」她懦懦地回答。
 「不過我告訴妳,」我將話停一下又繼續說下去:「妳亦有錯誤,既然妳不愛她,妳可以坦白向他說明,讓他死了這條心,同時妳可以向妳父親解釋妳不愛施浪的原因。
 我溫和地說:「鼓起勇氣向他說明,如果一直拖下去,雙方都有不利的影響,畢竟愛是築在雙方面的,一方面不同意,另一方面是不能用強的手段來達成的。」
 她將眼光移放在我的面上說:
 「如果世界上像你這樣坦白明理又幽默風趣,人與人之間一定沒有糾紛的存在,在平時我總冷冰冰地對待他,施浪如果是明理的人,一定會知難而退,而不致這樣死死地纏著我。」
 我見她口舌伶俐便帶著挖苦的口吻說:「或許是因為妳美艷動人,人見人愛,施浪是著了魔啦!妳不可以施捨嗎?」我又進一步的挑動她,「橫豎施浪是不會辜負妳的,他家的財富妳一輩子享用不完,他是妳父親的金山呀!」
 她嬌嗔地掃我一眼:「愛是不能隨便的。」她好像要捻我一下,忽又把手縮回,「你很頑皮。」
 「施浪你不要,那麼依利怎樣?妳一定是愛他嚕!」我故意肯定的刺探說。
 她滿面通紅,徐徐回答:「黃先生很愛開玩笑,依利為人很溫和誠實,是我從小的同學,可是我覺得他太軟弱硬板,缺少男子漢的氣概,我要的是多情風趣的青年,一個通曉女人心理的人,我也不愛他。」
 「……」這時一陣皮鞋聲,篤,篤,篤地漸消逝,她知道施浪已下樓梯去了,便含笑而有禮貌的向我告辭。
 (六)
 這場三角戀愛依舊陷於緊張而僵持狀態中。施浪、依利,兩人依舊如火如荼盲目地拚命追求。而絲琳這大女孩,最近顯然有些走樣,濃粧艷服打扮得很時髦,時常很晚才回家,形態更加浪漫,常哼著里示戈歌曲,有時載歌載舞,悠然自娛。
 這天早晨柯泰像熱鍋上爆豆跳嚷著,因為昨晚整整等了一夜,卻不見絲琳回家,大清早他到處找尋,總不見她的蹤影,只好跑到警局報告,請求調查。這失蹤消息傳播開來,XX街即起了一陣騷動,大家都以不同的觀點推測,有說是私奔,有猜是自殺,有斷言是被情人劫去,或遭強姦。人眾口雜,不過總是一個謎,絲琳的失蹤,施浪和依利都脫不了關係,倆人都被警局召去查問,幾經調查都沒有破綻,而且經鄰人親友證明,他倆實無需幹綁架勾當,也毫無嫌疑。可是施浪、依利自也憂心如焚,協力分頭追尋線索,也時常到柯家研究破案的辦法。雖然也懸賞登報尋人,用盡一切方法,弄得頭昏目眩,畢竟如石沈大海,一點蛛絲馬跡也沒有。
 (七)
 這次的事變,做父親的柯泰好似失了靈魂一樣,最近雖然他無涉走賭館,可是竟日長吁短嘆喝酒解愁,依利、施浪也徒嘆奈何,死和活的疑問,不時縈迴腦際,倩影渺茫,伊人何處,日子很快過去,絲琳失蹤快一個月了,有關的人日夜在徬徨無計中,即使問神求卜都白花精力,真是尋到山窮水盡處了。
 柯泰失去這寶貝女兒,等於失去全部財富,失去希望和寄托,他深自悔恨自己一生的經歷,走錯了路,終於走上絕路了。
 從早出門到半夜回家,已成這個月來的習慣,每晚回家總是悶悶不樂,視而不見那傻氣的憨兒子,因為每多看他一眼會更增加心酸,倒不如眼不見為淨,今晚他不由地捫心自問著:「該向何處去?」
 問天天不語,他不知要怎樣才好,忽又想到走失的妻子,她的倩影在跟前恍惚的晃動,而且似有幽怨的聲音:「哦!今天你受到教訓了吧!花天酒地的登徒子,社會名流?」
 「對的,我對不起她們。」又自語地說:「是環境養成我如此,是社會風氣的產物。」
 想到無路可走覺得不如歸去,但歸去有何用?一陣心酸,悲從中來,茫茫然不知不覺已經到了家,他登上洋樓五層天台上,迎面吹來一陣冷風,他好像較清醒的樣子,嘆息又自慰的說:「這該是我應走的路了。」
 他仰首望蒼天,又低頭看下面的街道,夜闌渺無人蹤,回顧四周無人,突來一陣勇氣,挺身彎腰作躍跳的姿勢……。午夜間,絲沓尚未睡覺,近月來她一直在注意父親的行動,聞見父親回家,但是腳步聲卻是登上五樓天台。她自覺有異狀即跟在其後面,她突見父親那詭祕的行動,便一個箭步衝上去。
 「嗨嗨!爸爸!爸爸!爸爸!」柯泰給這一迅來的聲音愕住,回頭一看是次女絲沓,他來不及反應,已被絲沓抱住,她氣喘吁吁地說:
 「爸爸為什麼尋短見呢?」她哇哇地哭著,淚流如注地說:「爸爸!姐姐有消息了。」
 「什麼?有消息?是活的還是死的?」這時他才真正清醒,但還糊裏糊塗的弄不清真相。絲沓半拉半推地兩人急速下天台回房去。
 衝開門扉,柯泰失常地喊著:「絲琳,絲琳,妳在那裏呀?」他看不到絲琳,焦灼的追問,絲沓這時獻上一封信說:「是午後郵差送來的。」
 柯泰用顫抖的手接過,他意識這如不是噩耗報告,就是綁票的勒索信,他不敢看,遞給絲沓讀。
 (八)
 這是絲琳從美國寄來的快信,絲沓讀著聲音有點激動。
 「親愛的父親:沒有向您說而偷偷地離開您,我的心非常難過,但是我要您原諒我,這是迫不得已的『殘忍』,三月前我在一間咖啡室,遇到一位美國青年,他是教會的人員,由於他俱有誘人的魔力,談吐大方。又和藹可親,不像施浪那麼驕傲可憎。也不像依利那麼死板板毫無生氣,這位美國青年,充滿活力和羅曼蒂克的風情,那碧眼金髮是多麼惹人歡喜,我簡直為他寢食雙廢,他很瀟灑,好似電影中的超人。因此我許托終身,我知道您一定反對,不得已祕密與他一同遠飛美國,我倆現正度著快樂的蜜月。夜深了,美國天氣很寒冷,我需要他的擁抱溫暖,和那熱烘烘的深吻,實在太好了,太夠味……。」
 「花,花,花旗鬼,完了,完了,完了。」柯泰不等聽完,已上氣不接下氣,急用手勢阻止絲沓讀下去,勉強吐出斷續的話,就昏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