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紛飛/于 真

  • 2009-05-05
 那些雨總是選在若涵最不喜歡的時候下,而且越下越大。
 下了車,若涵佇立在車牌旁的小雜貨店裏,默默的看著大大小小的雨滴落在對面的田裏。坐在車上時若涵就耽心著———又下雨了。
 「他家裏會用怎樣的眼光看我呢?這樣子去找人家真難為情。下雨了,不要下雨該多好。」
 若涵伸手摸摸頭髮,濕了;身上的衣襟也濕了。若涵決定要來林緯家時,便挑不出一件衣服好穿上。後來穿上這件長掩膝蓋,稍稍點綴著藍花的白色百摺裙,雖然過了時,卻是她最好的一條裙子,上衣也是她最好的赭紅羊毛衣。褪色了的赭紅色。
 本來她還要繫一塊紗巾的,後來把它放在皮包裏。她家附近的女孩,有一塊顏色漂亮的紗巾繫在頸子上,便算是時髦的先軀。雖然若涵不想把它繫上,還是把它帶了出來,放在皮包裏。若涵所有好的、新的東西,全穿上、戴上了。
 若涵打開皮包,又在紗巾旁邊掏出林緯家的地址,看了又看,再把它放入皮包裏,她真怕找不到地方,也怕找到了地方不知該怎麼說自己是誰?是來找誰?
 林緯放了假回去後,才寫過一封信給她,平淡的問候她近來好嗎?一點都不像跟她是已到了一日不見如三秋那種地步的人。若涵覆函告訴他:在凜冽的北風中,更撩起一份難以抑遏的思念。
 若涵是從來不寫信的,因為寫一封信對她而言是件困難的事,不但要想而且更不知要用那些辭彙才能將蘊含心扉的情意完完全全的闡釋。可是給林緯的信就不能不寫了,若涵花了好幾個夜晚才把信寫好。
 信寄出去後,並沒有馬上接到他的回信,後來連續發出幾封掛號信,林緯才有氣無力的回了信,說在學校內巧遇孩提時的青梅竹馬,並準備在畢業後的第二年踏上紅毯的那一端,以前一直不敢實說,真是對不起她,真是對她愧疚萬分,祈求她的原諒,忘了他。
 他寫得這樣簡單、輕鬆,若涵哭了三個晚上,最後決定要去他家找他。所以星期三捎了一封限時掛號,星期天便真的來了。
 剛才坐在車上,便一次又一次的把寫著他家住址的名片拿出來看。若涵告訴自己:「他怎麼能離開我呢?他拋棄了我,無疑是宣判我的死刑,我不要他離開我,我要和他長相依偎……。」
 記得林緯說過,爸爸媽媽以外尚有弟弟妹妹和哥哥嫂嫂,他們人可真不少呢,不知道他們待人好不好。若涵還下了決心,將來嫁到他家以後要特別認真做事,討他們喜歡。
 林緯讀了大學,自己才國中畢業。林緯樣樣事情都很有派頭,穿著堪稱是流行頭銜,若涵總是傾慕的很。林緯便常叫她不要老是那幅種田的鄉下人樣。
 事實上,冰果室的小姐也是若涵最畏怯驚懼的,別的小姐都敢跟客人一句來一句去,打情罵俏的,若涵卻連正眼都不敢多瞧人家兩下,講她兩句笑話便羞澀的臉頰暈紅,摸她一下手,她馬上縮到口袋裏去,不像別的小姐都要笑著叫一聲:「哎呀!討厭啦!」
 若涵做事是在一條阡陌的大道上,鄰近有個高等學府。有一次林緯跟幾位同學到店裏來,在雙方凝視及愉悅的交談下,就這樣邂逅。和林緯認識以後,若涵一則暗自雀躍,又耽憂他會嫌她,所以對林緯始終百依百順,從不反駁他所提的一切一切。
 也就這樣,在一個艷陽高照的假期,林緯帶他去看電影,在人潮簇擁的西門町逛來逛去。後來,林緯說:「累得很,我們休憩一下再回去好不好?」
 若涵以為是要去吃吃水果或喝飲料,便嗯了一聲說:「好。」可是他把她帶到一家燈光幽迷的小旅社裏,她愣住了。但她喪失了說不的勇氣,怕拒絕以後他就從此對她不理不睬。子夜的輕佻,更使得若涵對他死心塌地。
 林緯實在長得十分帥氣,粗獷深濃的眉毛,一雙像會傳達愛意的眼神,這正是若涵夢寐以求的那一種。
 店裏的小姐和老板娘都說林緯不好,說他油腔滑調、虛情假意的很,是吃定了若涵的樸實。她們總是說:「噢,這個男孩!妳一定吃了他什麼藥,被他吸引的七魂六魄全飛了,他只不過想玩弄妳啊!」
 若涵並不接受他人的勸告,林緯那樣子體體面面,那像是個虛偽詐騙的人。一直到現在,林緯放假回去縱然少有訊息,若涵也不認為他不好,在她的感覺中他是個忙碌的人,況且他說過,回去要幫哥哥協助管理工廠嗎?或者是不知道要在信上如何去對她傾吐心聲。
 在閃爍的夜空星斗下,更泛起一份無盡的情感。要寫信跟他說,卻礙於文筆的壅塞,寫了好多張紙都撕了,驀然憶起了詩仙李白的樂府辭寫著:「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摧心肝。」
 現在若涵來了,她只期盼能再見到心儀的白馬王子———林緯。和要求林緯儘快娶她。
 雨慢慢小了。若涵又拿出那張早就背熟的名片,她一直怕自己記得不對找錯了地方。
 車牌旁的雜貨店裏有個年邁的老媼坐在藤椅上,若涵走進店裏:「阿婆,請問妳……」
 老太婆抬頭望她一下,便又回頭向屋裏嘶喊:「玉青啊,有人要問路。」半晌,有個身材玲瓏的女孩走了出來。
 若涵又重複說了一遍:「請問妳……」
 若涵照著那女孩指的方向走去。
 玉青告訴若涵說:「妳找十八號啊!十八號是我們這裏最高貴豪華的房子,妳是他們的親戚嗎?我告訴妳,從這兒直行,上了斜坡拐向右彎,走到盡頭,再向左邊走就是十八號了。」
 因為陰雨霏霏,所以路面上顯得有些泥濘。若涵的鞋子沾滿了淤泥,腳後面也噴上了汙汙點點,濕漉的頭髮和衣襟,這樣子怎麼去林緯家呢?若涵停住腳,內心不禁黯然神傷。為什麼雨總是在她最不喜歡的時候下呢?
 林緯知曉若涵星期天要來找他,他沒有來接她,那麼他一定在家等她了。若涵靠在路旁的椰樹幹,好一會才發覺二排高聳的椰樹向前延伸過去,末端兩棵挺拔的屹立在一個黑色的鐵門旁,從鐵門交錯的空隙,可清晰的看見許多紅紅白白的花,在風中輕輕的搖曳著舞姿,上面有涓涓的雨珠,平坦釉綠的韓國草厚厚實實,整整齊齊鋪在地面上,牆上盡是盤繞著,並且開著一串串淡紫小花的卡滋拉。
 一塊十八號的門牌坎在牆上,那麼這是林緯的家了。若涵站在門外看了很久,才想到要伸手按門鈴,手一伸又想起自己滿是泥的鞋子,濕漉的衣襟,趕忙從皮包裏拿出面紙彎下身去擦鞋上的泥。
 正彎下身去,便聽見一聲:「誰啊?」
 若涵抬起頭,看著從裏面走出來的人,十四、五歲穿著藍毛衣的女孩。
 「妳找誰?」女孩仔細的打量著她,隨後又說:「妳是從台北來的,對不對?」
 若涵說:「是。」手裏沾上泥的面紙不知該丟往何處。
 女孩把門打開:「我知道,妳進來嘛。」
 聽她這麼一講,不覺臉一熱,她知道什麼呢?知道是懷著身孕來找林緯的嗎?為什麼林緯不出來接我呢?
 若涵低著頭跟著玉青走,但仍忍不住要東看看、西瞧瞧,若涵未曾想過林緯的家是什麼樣子。如今突然來到一個花園、紅瓦洋房的陌生地方,而這就是林緯家,若涵的心越來越慌。認識林緯後,處處都在討他喜歡,他樣兒長得帥,說話間流露著一種穩重的氣勢,穿著體面,人際關係廣,才不像自己畏畏縮縮,被他嫌東嫌西的鄉村土樣,這是林緯說的,林緯老說她像種田的鄉下人。
 正當要換鞋入屋的剎那,女孩驚訝的叫了一聲:「啊!妳腳好髒喔!」若涵尷尬的腳一縮,不知要藏在何方。「妳先跟我去洗一洗吧。」
 沖掉了腳上的汙泥後,若涵端正的坐在客廳等人出來和她說話,等林緯來跟她見面。到了林緯家就僅見到那個女孩,雖然也聽到小孩的吵嘈聲、電視聲和一個女人說的話:「妳帶她到客廳坐坐。」可是除了那女孩,林緯誰也沒見到。
 一個人坐在客廳,一會兒拉拉裙子,一會兒搓搓手,一會兒潤潤嗓子,一會兒摸摸濕漉的頭髮,過了膝蓋的長裙,褪了色的赭紅毛衣,若涵覺得穿錯了衣服,到林緯家來找他,是不應該穿這樣的。可是這已經是最上乘的搭配了,但這樣的搭配卻又令若涵感到侷促不安。
 等了又等,大理石茶几上的淡灰紋路,壁布上凸出的花絮,若涵幾乎把紋路記熟,把花絮數清,仍然沒有人出來和她講話,只聽嘰哩呱啦的電視廣告聲,及小孩的嬉笑聲。似乎沒有人知曉有客人來,而且已在客廳捱了兩柱香的功夫等著人來和她講話。(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