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艷陽，頑皮地對準紅瓦綠牆，撤下了一大把超額的熱能。庭前滿溢的松葉牡丹，高興得手舞足蹈。一群小蜜蜂勤勞地迎風飛舞，正貪婪地選擇最令牠們滿意的花朵。剎那間，屋後的蟬鳴如排山倒海而來，淹沒了樹葉美妙的沙沙聲，淹沒了啁啾的鳥鳴，也淹沒了午後孩兒嚶嚶的啜泣聲。我知道，此時公公的夏季熱又該是「發病」的時節了！
提起公公的「熱病」，其實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可說是其來有自，淵源已久。聽說祖父（公公的父親）從前也不曾擺脫過艷陽的魔掌。每一年夏季，他總會不由自主地熱衷一種新的行業，包括開枝仔冰店、自行車店、彈子房……等。我們把這種莫名其妙的熱勁，稱之為夏季熱。由於在當時，這些都屬於新興的行業，所以每次的熱衷總會給他帶來不少錢財。然而等到秋的腳步一近，他滾沸的熱度立刻降至零下，從此開始遊仙似的生活，不再為錢財操心。一直要等到隔年的夏季，艷陽一招手，他才會如夢初醒，再度為這個坐吃山空的家庭，著魔似地開始生財。
有趣的是，公公也頗得真傳，只是他雖青出於藍，卻無法更勝於藍。他無法像祖父一樣，為家庭帶來大批金錢，頂多只是在填下無數勞力、金錢之後，稍稍讓家人打一次小牙祭，或者美化一下庭院的一角。婆婆可說是公公的夏季熱的阿斯匹靈，對這種沒來由的熱，阿斯匹靈最具效果了。可是一用久了，漸漸也就產生抗藥性，不起作用了！無計可施之餘，婆婆只好靜等太陽的良心發現了！
談到這裡，腦海中就浮起婆婆對那兩隻鵝悻悻然的神態來。大夥兒儘管從報紙中知道，小鵝帶有冠狀病毒，殊不知二十幾年前的美國鵝就帶有「熱狀病毒」，此毒嗜熱，專攻人類，特別是針對性情中人。安分保守的公公大約就是那時候被感染的，從此年年夏季發熱。那一對美國鵝原是一位好意的朋友贈送的，送時加了句：「好好養，生的蛋很值錢喔！」當時在教育界服務的公公一聽就樂得大笑：「哈哈！賺錢的機會來了，鵝生蛋，蛋生鵝，我們有的是空地，先養牠一百隻再說。」再俯下頭，見過這兩位紳士般的貴客，更是喜上眉梢。
從此不但課餘百看不厭，甚且米糠、飼料大加進補，一心一意就想讓牠快快延續後代。如此三個月，鵝小姐、鵝先生日漸肥胖，羽毛豐美異常。然而公公左找右尋，就是不見圓滾滾的鵝蛋，不但如此，沒教養的髒鵝總是不聽勸導，四處方便，弄得庭院臭氣薰天。這下子本就不贊成飼養的婆婆說話了，於是光吃不肯生蛋的懶鵝，最後的下場，是以一斤五十元的賤價賣給鵝販，這點錢，還不及飼料費的十分之一呢！
為了洗雪前次光賠不賺之恥，第二年炎熱的夏季一到，公公又有了新的花招。他想起書箱中有近千本看過的日文小說、散文，放著只遭蟲咬，何不拿來出租，賺些錢貼補家用？思及此，立刻著手釘製書架，挪床移櫃，騰出店面，勞累一家大小，足足忙了半個夏季，最後總算開張了。除了書籍出租之外，又兼賣零食、蜜餞。公公說：「一面看書，一面吃零食，人生一大享受，生意一定是不錯！」然而，不超過兩個月，公公成了店裏最忠實的客人。他發現舊書新看頗具滋味，當然蜜餞也不知不覺大都落進了他的腹中。其餘的客人，不是書借了沒還，不好意思再行光顧，就是看不懂這些高水準的讀物，興味索然，可以猜想得到，這門生意，沒兩下子就關門大吉了！
店面空著可惜，一年後，公公又重整旗鼓。這次賣的是匾額、鏡子。開始時生意興隆，很被看好。由於公公的一手好字，大夥兒都等到下班時間才來光顧。可是沒兩三個月公公又氣餒了。有什麼辨法呢？誰叫他是個臉皮吹彈得破的人，每次買主只要是同事、朋友，或沾了點邊的親戚，公公本該伸出去接錢的手，立即卡住了！眼睜睜地看人家興高采烈地把寫好的匾額搬走，真是徒呼奈何啊！這齣戲演沒多久，也只好匆匆落幕了！從此，公公不敢再興開店做生意的念頭。
隔年，公公正想偃兵熄火，安安分分教書，遠房的親戚卻又送來一對紅眼白兔說：「母的快生了，現在這種小寵物很值錢喔！」公公一聽，不但死灰復燃，而且順風燎原，一口氣又到店裏買了十隻。從此朝夕共處，情話綿綿。一張張鈔票不斷地換回一堆堆的兔子。三個月過去，眼看著好幾隻兔媽媽已經懷孕，就要撈回本錢，公公笑瞇了眼。誰知天公不作美，卻來了一陣超級颱風，由於公公的兔籠做得不夠堅固，等颱風過後，兔子已是逃的逃，傷的傷，只剩下兩三隻老弱殘兵了！
公公一向是個不信邪的人，以他的個性，怎可能輕易向大自然屈服呢？果然隔年，當在農畜試驗所服務的舅公又送來幾百隻美國牛蛙小蝌蚪時，公公又欣然接受了！那時長成的牛蛙很受餐廳歡迎，舅公把握了飼養先機，賺了約一百萬元。公公看在能賺一百萬元的份上，立刻為這群蠕動不已的小丑大事興建水池。好在院子裡空地多的是，多幾個水池不成問題。幾個星期後，小蝌蚪終於居有定所，每天悠遊自在地在芒果樹下，餐風飲露，沈醉於蟲鳴鳥叫，過著神仙似的生活。公公一下班就帶著孩子，提著水桶到田野四處尋找牛蛙的食物———小蝸牛。有時種田的朋友，風聞公公的需要，出動全家撿來一大桶，公公就會因此笑開了嘴。
暑假在忙碌中轟轟烈烈地過去，牛蛙由於食物、情感雙管齊下的照顧，快速地逐日成長。沒料到，這群牛蛙三個多月來承受主人的薰陶，竟沒有沾上絲毫依戀之情，就在一個九月的下午，天氣太悶，水龍王打瞌睡，傾盆大雨足足下了三個小時，等公公從學校匆匆地趕回家時，牛蛙已全部逃之夭夭。水退後，公公立即帶全家大小四處尋找，總算皇天不負苦心人，大夥兒在尋尋覓覓後，帶回十幾隻半大不小的牛蛙。一氣之下，公公立刻叫人宰了當點心吃。一會兒香氣從廚房飄了出來，炸牛蛙出鍋了，擺擺正好一大碗公，公公看了看，傷心地掉頭就走！
受了這次的刺激，公公這無藥可醫的熱病，竟突然痊癒。從此他不分日夜，孜孜不倦地準備律師高檢。三年後檢定通過，再準備了兩年高考，終於在他四十四歲那年成為一名正式的律師。一向對公公頗有怨言的婆婆，這下子也眉開眼笑了，逢人便說：「我說他是個讀書人，讀書必有所成，做生意只有一敗塗地，你看哪……」得意之感溢於言表。
高中律師後，公公帶著全家到台中開業，一年不到，由於受不了都市的喧嘩，又舉家遷回小鎮執業。田園將蕪胡不歸，遷回鄉下，公公又可開始他新奇的旅程了！不久，公公的老毛病又犯，只是這回熱病的性質大大不同於前，以前是想當副業，貼補家用，現在可是純屬娛樂囉！
公公的文筆一向不錯，以前當老師時也曾得過演講及徵文的優勝，這回，他突然對寫作發生了興趣。性急的公公立即開卷動筆，第一天就寫了篇短文———一枝菸，內容在諷刺選舉百態，試投副刊居然馬到功成。驚喜之餘，公公的熱火山再度爆發，熊熊火焰足足燒了三、四個月，還餘煙繚繞達半年之久。除了不得不辦的業務外，他不分日夜埋頭苦寫，頗有相見恨晚之意。就這樣，小說、散文一篇篇出籠，作品也洋洋灑灑貼滿整本剪貼簿。只是這麼一來可苦了婆婆！公公把一切知心話都向一格格的稿紙傾訴盡了，疲累之餘，倒頭便睡，那還能看清婆婆那張滿含怨意的臉？當然，這「害人」的玩意兒，婆婆是絕不可能留它久住的。
還好，公公一向是個樂天知命的人，他頗懂得絕處逢生的藝術。不給寫作，下下棋總可以吧！起初婆婆也同意，心想，他的棋藝不會高明到那裡，找棋友不容易。誰知由於公公小時即有圍棋根基，不下則已，一下即一鳴驚人進步神速。不但如此，他還深入研究棋譜，不久棋藝就名噪全鎮。從此，家中經常有和他一決高下的棋友，熱情的公公又不好意思回絕。偶而玩玩還可以打著益智的旗號，但次數多了，難免會影響正業。因此在婆婆的屢次抗議下，公公只好暫時與棋告別了！
正在傷心之際，我和先生結婚了，帶過來一架音色柔美的鋼琴，把公公的眼睛都照亮了！從此，他一逮到機會就到書房彈琴。可惜，不久我又開始收學生教琴，琴也就不能再和他約會了！想來想去，公公最後決定向家中的經濟大臣爭取一架電子琴。可惜話還沒出口，洞悉一切的婆婆就先發制人，她說：「春天到了，庭院雜草叢生，你怎麼沒想到要種點花，美化一下環境呢？」起初，沒種過花的公公，只是抱著試試的心情，買來種子播下。沒料到才一星期，一畦畦的花苗就爭先恐後地報到了！從此，公公勞地除草灌溉，唯恐得罪花大人。如是三個月，庭院果然奼紫嫣紅，熱鬧非凡。滿園的波斯菊，紅紫黃白，隨風搖曳，阿娜多姿。忙壞了粉蝶、黃蜂，更掏盡了公公的心。
就這樣，婆婆竟無意中引出了公公對園藝的興趣。你瞧！那嬌豔多刺的玫瑰，大紅的大理花，清新的雛菊，雪白的茶花，高貴的天堂鳥，成群結隊的各色海棠、杜鵑花……等，無一不得青睞，把一向節儉的婆婆看得膽顫心驚，想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好咬緊牙根，眼睜睜地看著鈔票一張張飛出去，本以為他熱個三、四個月自己會退燒，然而，夏去秋來，秋去冬至，公公的熱度不但不見稍降，反而有直線上升之勢。最後索興收集起蘭花來了！一座座蘭棚如雨後春筍般地搭起來。一盆盆拖鞋蘭、石斛、蝴蝶蘭、千代、萬代、素心……等，真是琳瑯滿目，處處花香。
公公照顧蘭花就像照顧嬰兒一般，不時地刷刷洗洗，噴藥施肥，分株澆水，投進了無數心血。在群花爭艷中，三年很快過去了，而公公對蘭花的寵幸依舊，由十盆、百盆，如今已增至兩千多盆。他的蘭花多得擺不下，還好，不久陸續來了好幾批慕便宜之名而來的買主。能天天沈醉於蝶語花香，又有賣花的收入，難怪公公總是笑口常開了！
也許有人不滿這一大串戲劇化的林林總總，但無疑的，這一切都給公公帶來飛揚的神采，充沛的活力，讓他的生命憑添無限誘人的魅力。他真是一位最懂得生活情趣的人！
啊哈！你看，那不正是公公嗎？他又躡手躡腳地從側門進來，手上提著好幾盆觀葉植物，見著書房中的我，開心地笑笑，指指盆中的植物，比三根指頭（三百），再指指屋內（對婆婆說），比一根指頭。我點點頭，會心地一笑……。
公公的生活情趣／乃 欣
- 2009-05-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