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或「獨」一字，為抒情詩中最習見者。吾國詩歌中，自詩經楚辭以來，即屢見不鮮。初一遇之，或尚不理會；遇之既頻，偶經意研究，則知其中大有可玩味之處。孤獨境界蓋為人生之最富詩意者，凡人在孤獨時，常別具一種心情。觀生體物，往往感覺銳敏，理解真切，誠以眾人芸擾，惟孤獨之時，可超出人我之外，以其度越眾人，始能以客觀眼光，觀察人生；又以其能遺忘自身，始能有移情作用，體會自然，是以了解深透。然人為合群動物，緣生活之各種需要，必互助互賴，則人之不能離群索居，顯而易見。故余此所謂「獨」，乃心靈之獨，精神之獨也。非若魯濱遜荒島漂流，物質上完全獨立之意。古今詩人，莫不超邁流俗，鶴立雞群，有卓然不拔之意。因其超異常人，故雖與眾人週旋，仍不失其挺立之個性。換言之，仍不失其心靈之孤獨也。顏延年稱陶淵明「在眾不失其寡」，英愛迪生（Addison）謂「余之孤獨從不因與人相處而略減（I am never less alone than when alone )，均即此義。
孤獨之境界，為人生中之最富詩意者。孤獨所以最富詩意之故，余以為實因其中有三種境界：
一、超異
孤獨時第一境界曰超異，浮生煩囂，塵俗滋擾，惟孤獨之時，可超然萬象之外，可認識自我之真，可尋求宇宙之理，莊子曰：「送君者自 而返，君自此遠矣。」 送君者固眾，惟君一人獨遠。此則眾中之寡，群中之獨也。蟬蛻穢濁，神遊塵外，飄飄然與造物俱化矣。
如阮籍詠懷詩：
『獨坐高堂上，誰可與歡者。出門臨水路，不見行車馬。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曠野。孤鳥西北飛，離群東南下。日暮思親友，晤言用自寫。』
又如王國維蝶戀花詞：
『百尺朱樓臨大道。樓外輕雷，不問昏和曉。獨倚闌干人窈窕，閒中數盡行人小。一霎車塵生樹杪，陌上樓頭，都向塵中老。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
於獨坐高堂時，見無可與為歡之人。於獨倚高樓時，始見行人之小，此皆於孤獨時體驗所得，故孤獨中有超異之境界。
二、深遠
詩人每慕幽遠，喜藉理想之美，補現實生活之不足。此惟孤獨時始能之。蓋孤獨有超異之境界，放懷寥廓，其時之心情，不沾滯，不居促，故發為作品，能抒思綿邈，寄旨遙深，有超曠幽雋之趣。
如晏殊蝶戀花詞：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又如東坡江城子詞：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望盡天涯路』及『人不見，數峰青』均有深遠之境界，皆孤獨時之所體會者也。
三、靜穆
詩人篤學悅靜，千古恆然。蓋為寂靜之中，可摒除雜念，而有出塵之想，斂神聚思，造物之幽微，乃無不洞悉 : 而萬物之神妙，亦惟寂靜中得以領會之。
如王維詩：
『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又如東坡卜算子詞：
『缺月掛疏桐，漏定人初靜。惟見幽人獨往來，縹渺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此二篇所寫宛如姑射仙人，非食人間煙火食人語，寫靜穆之境界，當以此為傳神之筆矣。其餘如小山詞：「落花人獨立，微雨雙燕飛。」或後主詞：「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寫靜穆中淒美情境，尤可玩味。
夫超然高舉，遺世獨立，詩人之精神也。高謝塵緣，慕遠思深，詩人之襟懷也。沖淡恬靜，百慮不煩，詩人之修養也，有此三者，庶幾識孤獨中之情趣，陶淵明一詩，足代表此三種境界。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者孤獨中所感之超異也，「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者孤獨中所見之深遠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者，孤獨中靜極之所悟也，凡人皆有孤獨之時，而惟大詩人始能領略孤獨之境界，亦惟在孤獨之境界中，始能為超卓之詩。
又余以為孤獨中所以能創造偉大作品之故，舍孤獨時別具境界之外，尚有一主要原因，即孤獨中之鬱悶也。友朋相處，心常愉悅。蓋胸中所有，皆可盡情傾吐。而寂然獨處之時，暗恨牢愁，無以排遣，結轖於中，遂成苦悶。蓋人有好動天性，茍不遂其愿，則苦悶矣。此在通常人情中，固為最可悲之心情。常人每藉他種活動以驅遣之，然在詩歌文學中，孤獨之鬱悶乃為最饒詩意之心情，廚川白村謂文學為苦悶之象徵，職是之故。英浪漫詩人無不帶浪漫憂鬱（Romantic Melancholy）之色彩。古今中外之抒情詩，大多為孤獨之產物。詩人此種憂鬱愈深，其作品乃愈盡深微曲妙。是以其作品與詩人之安慰也愈偉。蓋孤獨中又有上述特異境界，為其靈思之助也。鍾惺詩歸敘論古人真詩所在曰：「真者，精神所為也。察其幽情單緒，孤行靜寄於喧靜之中，而乃以其虛懷定力，獨往冥游於寥廓之外。」可謂知言矣。
孤獨之境界／石 隱
- 2009-0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