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風雨/天 行

  • 2009-05-14
 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丈夫?
 將近凌晨,我躺在丈夫身旁,不能成眠。昨夜的電話像一記重錘,轟然猛撞在久已不鳴的鑼鼓上,發出鏗然巨響,餘音不斷。迴旋在腦際的,是一次又一次不斷地問自己———這件事要不要告訴丈夫?我披衣而起,窗外一輪圓月,黯陰的藏在一片黑濛雲氣中。我知道,過去的夢魘又再一次的回來……。
 有人說:「夫妻是五百年修得同船渡。」何況,丈夫待自己一直是慈悲與溫柔,怎會輕視自己?「說出來吧!」那聲音竟然就在耳畔響起……。似遙遠又貼近,如真實又虛無地搖撼心神。我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就快被溶解了。腦子一片轟轟然,直覺的拚命搖頭,心中不住的抵抗……。猛地,一雙厚實的手緊緊圈住了我顫慄的身子,是那麼熟悉和溫馨。胸臆間頓時湧上陣陣酸楚,淚水緩緩地淌了下來。我瞭解心頭那份頑強的自尊又戰勝了———儘管這份自尊維持得可悲又可憐。
 莒光號快車飛逝地越過一望無際的田野。窗外的景物,在薄薄秋陽裏,寧靜安詳得令人妒忌。飛奔的思緒也如海潮般地在內心撞擊翻騰著。一種又期待又害怕的心情自心底冷冷竄起。不經意地,顫抖的嘴唇竟自哼起那首兒歌:「火車快飛,火車快飛,穿過高山,越過小溪,不知跑了幾百里。快到家裏,快到家裏,爸媽看見真歡喜……。」
 下了車,雨絲漫天的斜飄著,使人有著幾分冷冽的感覺。好友總是調侃我,每次都把雨帶了回來。今天怎麼又是?嘴角不覺冷起一抹淒冷的笑意。每趟回來,不知是否自己的心境已一再蒼老,這個家看起來好像又蒼老許多。如今又逢上這場蕭蕭細雨,更平添了一股說不出的淒苦之情。抿抿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忍著胸口驟然湧起的心酸,踏進了家門。
 母親睡了!妹妹說在經過一陣搶天呼地的哭鬧之後。臉上未乾的淚痕猶然狼藉地掛著。我端視著母親,悲哀歲月無情地在她臉上塗鴉,那日益萎靡憔悴的身軀宛如風中一盞殘燭般地不堪一擊,卻仍恣意的揮霍著。人世間究竟是什麼使她執意浪費著生命?難道她還在乎那份完整的擁有?思及此,我驀然一驚,心裏又為母親疼痛扭絞起來。我不懂,人們窮極一生追求「擁有」的日子,但當一切化為「烏有」時,「擁有」的意義是什麼?我不懂,而母親數十年的歲月也無法頓悟嗎?
 冷不防地被濺進來的雨啐了一臉。這雨怎的叨叨切切總也不停,好像我的心事一般。母親翻了身,痛苦的呻吟幾聲又沉寂過去。幾根稀疏的白髮無力地垂下來,有如一位多病的老婦人。此刻,我真難想像,這個瘦弱的老婦人,又那來勇氣,從二樓陽台一躍而下?我相信母親的痛楚不在摔斷的腿,而是三十幾年來,流淌在心底的綿綿恨意。窗外有雨,我發現自己的眼睛也下著雨。
 我無法否認成長的過程中有著好多痛恨。因為,當別的小孩能夠無憂無慮的過著童年時,我已然嚐到人世間的現實與悲愁滋味。我的童年還來不及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記憶中,母親總是被親友嘲諷「嗜賭如命」。這四個字不但傷害父親,更讓我們稚嫩的心靈面目全非。還記得那條逼人的窄巷,懂事以來,自己就不曾抬頭挺胸地走過。當同伴在遊玩時,我就懂得默默走開。當親友偶而投來真摯的關切時,我反而懷疑隱藏在這一切之後的虛偽與戲謔。日子裏沒有愛和希望,只知道挨過了涼秋,還有嚴冬。
 小學四年級時,父親生意做垮了,唯一的房子償債還不夠,父親為此遠走他鄉,剩下我們母女七人分租別人一間房,再找一塊空地,搭起一間風雨都可隨時灌進來的廚房。浴室則和房東共用,每晚都必須等他們全部洗完後,才能進去洗盡一天的疲憊。日子就在咬緊牙關中硬擠了過去。無數個天將明而未明的清晨,摸黑著路,弓著瘦小的身體,穿過了大街小巷———其實不用走這麼多的路,只是為了避開同學和熟人。果菜市場吵雜的吆喝聲與滿地的濕漉骯髒,常令我厭惡,而可悲的是,我仍必須低頭去拾起那堆令我噁心中較好的菜葉。每次望著手中的一籃菜葉,總有無盡哀戚爬滿心頭,淚水也就不住地在眼眶中打滾。下午放學的鐘聲響起,幼小的我,心中也會和玩跳房子、過五關、躲避球……的誘惑交戰,最後還是認命地回家升火煮飯,與糊著似乎永遠也糊不完的紙盒———因為工資永遠被母親先借貸了。
 清苦的日子我不怕,唯有在南部拚命工作,父親和漫漫長夜久候不歸的母親令我憂懼。心中常常因著憂懼而產生無數可怕的夢魘,尤其是長夜裏的風聲和狗吠,昏黃燈光下的鬼魅幢幢,小小的頭總在忍不住時躲入被窩,卻會為偶而聆聽到的遠處腳步聲欣喜地鑽了出來。結果,往往只有空冷的壁對向我。母親她從來不能體恤這顆赤子之心,在強睜開眼簾時的疲倦和面對黑暗時的惴惴不安。
 這一段成長的路途儘管孤獨苦澀,我畢竟沒有墮落,也不曾跌倒。這要感謝一位師長,他告訴我:「別去想自己失去了什麼,該感恩的是自己得到了什麼。」就是這句話,如暮鼓晨鐘般地時時敲醒我沉重、自卑的心靈。我常想,也許只有經由這些椎心刺骨的磨鍊,我才能真正的成長,才能克服所有的畏懼,從而建立起我自己。
 成長的過程中有著很長的自我掙扎,活在母親的陰影裏,並非完全沒有怨恨。但隨著歲月的流逝,那股怨恨也宛如潮水走退沙灘般,在逐漸消失。也許更重要的是,自己也成為一個女人與另一個母親。其實,我真的不怪母親,我生氣的也只是她把父親辛苦掙來的錢輸光和她不愛惜自己的身體而已。總是不能為這群受盡現實嘲諷的孩子多想一想?難道那股因嫉妒與寂寞所引發的怨恨真有那麼深?愛的確是個可怕的東西,它能使人成長,也能毀天滅地,端看對它的詮釋是如何?
 人世間的許多不幸,也許很早很早就存在了,只是我們不知道。等它霍地出現時,我們才猛然醒悟!原來,它早就陰冷的等在那兒。就像父親與母親的結合。
 從小到大,我無意地發現一樁又一樁的秘密。而秘密通常是不幸的;一但知道,便永生難忘。
 高二那年,我並非刻意要去挖掘,只是偶然間發現,那盒父親視為寶貝的黑色木箱子居然忘記上鎖———這盒子從小就令我滿懷狐疑。當時的我又驚又喜,且懼且怕的偷偷打開了。一張早已褪色的相片呈現在眼前,彷如一段遙遠迷離的故事,令人眩惑。我訝異女孩的清麗如同一朵深邃芬芳的空谷幽蘭,比之母親年輕時的黝黑面龐,若有天淵之別。難怪這個女孩能深深地在父親心頭植了根,幾十年都拔除不掉。那股自然煥發的幽幽氣質和那手秀氣的字體,更是母親這輩子辦不到的———母親沒受過教育。另外,有一疊已經泛黃的信件冰冷的放在箱子的另一頭。強烈的道德觀譴責著我,卻又拗不過好奇心的鞭策,我終於打開那一張張有著斑斑淚跡的信件……。
 我開始後悔去發現這個秘密,因為「秘密」這兩個字突然像蠍子螫疼了我好久好久。世上有許多淒美的故事都緣自於無法結合,像西方的羅密歐與茱麗葉,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還有父親與秋子。想著當年飽受無情的打擊,懷著孩子遠走異國嫁人的秋子,心裏就有股血汩汩的流出。那個與自己有血脈相連關係的孩子究竟在那裏?是否平安幸福的過日子?父親為何從沒尋找過他們?難道他是為了維護這個家庭的完整?思及此,我淚水滂沱。抬頭仰望,天上的星星清瑩稀疏,而我心頭卻無比沉重。這個世界到底怎樣了?相愛的無法結合,同一屋簷下的,終至要互相折磨,也許真有造化在捉弄吧!我陷入了一種不曾有過的迷惘中。一切到底是誰的錯?我又該同情誰?是父親?或者是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