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片感應器低沈地嘟嘟響起，告知手中悠遊卡的餘額不足，於是摸遍背包、提袋和衣褲的層層口袋，仍然湊不出足夠的零錢；再加上眼角餘光不經意地瞄到，身後其他乘客大排長龍地等著投錢或感應車卡，等著魚貫下車，這些人湧來無盡的嘟囔和躁怒，自己真是困窘。
不過，即使如此，卻仍不是搭乘公車所會面臨的最大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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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體貼市民的生活，公車路線如密密蛛網，很是齊全、完備。要去臺大，搭52路或284路公車；前往國父紀念館方向，乘235路；想到國家圖書館或臺北火車站，則要攔下15路或18路公車……。如果沒有事先熟記必須乘坐的車班，就必須在大雨滂沱時，撐著瘦弱的小傘，可能還得把嘴巴張得垮垮的———痴痴望著站牌上的路線圖；或是在酷熱毒辣的艷陽下，瞇著眼，浹著汗，一手在額前半遮陽光，一邊可憐昏昏地計畫下車的位置。
好不容易挑定車班，如果站牌上標示得不夠清楚，還得依照前後四周顯眼的目標物，判斷———其實是猜測，有點「賭」的意味———車行方向。而我作為一個時常迷路的標準路痴，搭上反向行駛的公車根本就是家常便飯。
總是在慶幸車上乘客逐漸減少，不用擠著排隊下車之時，才猛然發現公車已經開到周圍盡是孤冷的納骨塔與荒蕪雜亂的郊野，然後在矇暗的窗色與思緒裡，驚恐地被載到幽暗的高架橋底下。我傻傻地愣坐，直到公車的引擎聲完全停下，司機轉頭瞪著我，用熟練地咬著檳榔的嘴，一邊大聲對我說道：
「欸，汝是落車喔？」
於是大驚。
車子已經回到車庫，倉皇下車，不知所措。別說招攬計程車了，放眼望覽這個地方，就連建築物都不多了，人煙甚稀，遑論「車」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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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電腦網路上，指引公車路線及搭乘方向的查詢網頁不少，只要事先乖乖地認真做好準備功課，漸漸可以解除這一類迷失的警報。再者，市區客運公司也愈來愈體貼，在車上設有跑馬燈與站名廣播的服務，不僅報讀各個停靠站的華語名稱，就連英語名稱也有清楚的翻譯。
我常常在上車之後，特別是半陌生———依稀知曉要搭乘這班，但又不很肯定———的路線，會緊緊盯著跑馬燈，深怕下錯站，或是又鑄下「錯乘方向」這樣的大錯。
但是機器不是永恆與人類為伍的，總會在最需要它的時候壞去。既然壞了，尚稱得上負責的司機，會高高貼著一張潦草、手寫的「故障」紙條；而人定勝「機」，因此報唸站名這項重大的任務，就落到一邊忙著駕駛的司機先生身上了。
也許是生性害羞，或是不願意頻開金口，有一部分的司機往往會以一種心不甘、情不願的口氣，報讀一站一站的站名。這樣的案例層出不窮，比如說，只聽得見站名模糊的首尾字詞，中間已經模糊一塊兒的，用「安……嗓」表示「安東市場」即將到達；站名較短者，諸如「師大」、「臺大」，則會合併連讀成「薩」、「踏」這般輕薄短小的單字，多麼符合經濟效益啊！而那種站名很長的報讀方式，則更是有趣，好比「公務人力發展中心」這一站，大概也想不出來可以怎麼簡稱吧！於是，靦腆的司機先生會以飛快的速率，急忙唸出：「嗡嗚嗯咿啊 嗡咽……」如果不小心是夏天的午後坐在車上，恍惚瞌睡中猛一乍聽，必定不知自己身處何處，怎會聽到頗似「嗡嗎呢唄咪吽」之類的宗教咒語呢？
儘管如此，比起少部分，對於乘客按壓下車鈴充耳不聞，或是到了站卻仍不靠邊停車的司機；這些肯報讀站名的駕駛員，已經算是很負責任了。既然如此，就原諒他們的不甘不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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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一些大使蠻力推開眾人，或是身強體健，搶著插隊上車的老人———基於「禮讓」的美德，大多數人不會和他們計較———；又或者是上車後，慚愧地又遇到了剛才在路邊向他報錯路的無助旅人，公車上還會遇到另一種「仇家」。
這類慾望戰勝理性的登徒子們，除了暗中伸手偷摸，更甚者會擺動他的下體狂妄摩蹭。近來，由於性騷擾防治意識逐漸抬頭，沒有哪一個性別應該處於弱勢；再加上自我人權的高漲，人們往往能夠保護自己的身體，予以遏止，甚至施以顏色。
因此，為了防止摳破別人的絲襪，同時避免抓壞人性本然的純良，性騷擾諮詢專線113、性騷擾防治委員會大張旗鼓，揮起大刀闊斧，要把那些喜好偷摸亂抓的鹹豬手，舞刀剁成「鹹豬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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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戰勝了「觸」覺，又必須面臨嗅覺的挑戰。
搭公車遇上買完菜的婆婆媽媽們，手提大包小袋的各式肉品和蔬菜，陣陣生鮮氣味，活跳生猛的魚腥有之，一嗅飽足的豬牛味有之，雞鴨鵝肉混合鹹鹹的醬油味有之，更有彷若熟悉，卻一時叫不出名字的食物，總是引我注目瞅視那些半透明的塑膠袋，以視覺———為嗅覺解答。
除了生食，熟食更是令人無力招架。雖說公車上似乎這麼規定著：「請勿在車上飲食。」但是，嘗試性地偷偷試了一次，發覺司機先生沒有出言制止，更沒有懲罰與記過，於是大家接二連三，一次又一次地，就這麼逕自忽視那些「禁止」、「請勿」之類的規定———漸漸只成為標語了———，大啖起手中的食物。
鹽酥雞、速食炸物，這些香氣四溢的美食，紛紛在車上出籠，它們的氣味更是隨之風起雲湧。不知道是我的鼻子比較敏銳，或者是它的氣味真的太竄鼻了，在車上掰開橘子，大肆吃起的乘客，也往往會被我偷偷討厭。所幸，便利商店「同商品第二件六折」的號召，尚未渲染公車；否則，若再加上泡菜口味的杯麵兩碗，整輛公車可謂實實在在地淪陷了。
有引人流涎的食物香氣，當然也少不了使人掩鼻的惡臭。除了一些莫名的騷臭之外，還有中學男生下課後的汗臭、無袖背心與體膚之間向外綻放的狐臭、不知道誰踩於鞋底下的狗屎，更可惡是趁著空隙偷偷放出的屁味，讓我屢次在公車上成為他人「響屁不臭、臭屁不響」的無辜見證者。
公車行駛在一個五味雜陳的城市，香的、臭的，忽然濃起，然後漸漸淡去。除此之外，可別忽略了，公車上，還可以加上滿滿的人情味，以及偶有的一點點火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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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上課、下班放學，以及遊覽聖地、熱門路線，或是大熱天、大雨天，有時不知什麼原因———或許根本沒有原因———，公車上總擠得你眼歪、我嘴斜。
這般擁擠的窘境之中，若再加上一招狠狠的緊急煞車，被東倒西歪的人群推擠、被高跟鞋忽然踩下都是常有的事，偶爾還有機會，被大大的側背包包猛力襲擊肩頭，或是正臉打上來，能不能無恙地躲開，端看平時武功的訓練程度了。
一天下午，在公車的後半段，因為一些碰撞與推擠，有位外省老太太竭力地大喊：
「你不要推好嗎？不要擠嘛！……」被擠壓、搓揉許久的火藥終於引燃。
「你去死！」唸罵中，情緒激動的老太太突然高聲吼叫著。
同在車上的我，大概也站得不甚舒適，心情更是跟著起伏。於是，轉過頭對那位老太太喊：
「老人家年紀一把，火氣還這麼大，你應該會先死吧！」
然後，我發現周圍的乘客，俱以一點點崇拜、一絲絲嫌惡，再加上巨大無比的驚訝看著我。
或許是保佑行車平安的某一種神祇，為了獎勵我這般無關緊要的正義感，賜給我一種休閒活動的體驗。不必前往海水浴場或是水上樂園；在慌忙的上學途中，或是閒暇的逛街之前，以刷付一次悠遊卡為代價，藉著司機先生的駕駛心情和煞車功力，搭配高突和顛簸不平的路面，就可以享受一次衝浪般搖晃的平衡感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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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汪洋宏肆的雄心大願，向來只默默冀望自己能夠平安冷靜地搭一次公車；然而，到目前為止，我仍然無法穩穩地搭乘公車，身體失衡，踉蹌、擺晃，居然就連心情也隨車行而高低振盪。
看來，挑戰尚未成功，乘客仍須大大努力，必須熟練能夠一邊鎖定方向，一邊排除騷擾，同時又摒棄臭氣香味，這般獨特的平衡技巧，然後才可能優雅安然地緩步走下公車。
搭公車的最大挑戰／李東霖
- 2009-05-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