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宣佈病危,虛弱的母親堅持回家,不願死在醫院。「回老家,我要死在那裡。」
距離老家H市至少要花上三小時的車程,一如先前林素所擔心的,母親還未到老家的半途,即在車上斷氣。
來參加喪禮的親友寥寥可數,不是人情淡薄,泰半的原因是林家親戚少,加上早年貧困,便少了相互的交集。只有幾位交情還在,死守世間人情的老鄰居,遲緩地駝著走了形的步伐,前來弔祭。
家鄉的這間祖厝,在林素發達前已頹圮不堪。當她有能力接母親北上享受錦衣美食之際,這間歷經幾代的老厝足可壽終正寢,但守舊的母親堅持留下,林素花了好些錢重新整修,並聘請一位歐巴桑長期整理打掃,保持它表裡如一的乾淨樸實。
「阿卿有妳這樣的女兒,死也瞑目囉。」
「是呀,我們沒什麼好東西,只有帶來二條金線魚給阿卿吃。」
「謝謝。」她恭敬的收下,心想母親來台北沒多久,就不吃魚了。
還聊了幾句,老鄰居才走。林素獨坐靈堂一角,發起呆來。隨身秘書走近她身旁,小心謹慎地問:「董事長,快十一點了,是要叫老王到菜館點菜,還是讓歐巴桑現在準備?」
她告訴秘書,要親自到菜市場買魚。
「買魚?」秘書小姐很驚訝,林素非常確定地再告訴她:「是的,就到菜市場買魚。」
賓士在司機老王的掌握下,順暢地往離祖厝較遠的菜市場駛去。路上三三兩兩走過戴斗笠、趿雨鞋、套橡皮手套的婦女,如同影片一格一格放慢動作,在林素腦裡自行剪接。
婦女們的身影多麼像母親啊!
自有記憶以來,父親即長年臥病在床,龐大的醫藥費壓得全家無法喘氣,直至父親解脫,這股貧窮的陰影,仍像後院廢棄池塘裡養的吳郭魚,暴斃後留下群體發臭發腥的味道,久久揮之不去。
她想,家裡唯獨父親愛吃的吳郭魚,也知道自己即將被打入冷宮的命運吧!
她們全家人都愛吃魚,尤其是金線魚。淡粉紅的魚皮恰似讓人縫上好些條金銀線,襯著透明而乳白的鱗片,在四周發出淺淺螢光。而盛霧的黑眼睛,睜得又圓又大,無辜地氾著水,潑染了魚背上條條貌如人手的掌紋。
家計拮据,那來的錢買這種昂貴的金線魚啊?
「阿卿,妳就想想辦法,我們不吃飯也要吃到魚。」
林素懷疑爺爺奶奶是貓變來的,一天不吃魚便懨懨地沒有氣力。後來才知道,爺爺奶奶是聽了算命仙說兩人僅剩十年陽壽,若想延年,必須天天吃魚。當時林素並未懷疑,甚至全盤相信;但現在的林素,只覺算命仙的胡嘴荒誕可笑。然而在老一輩人的心中,不管是虛實真假,照做就是,對洩露天機而給了一線生機的算命仙,所吐的任何字句,皆是奉行不諱。
如此經年累月的吃下來,餐桌有魚倒成了一種習慣。
可憐的是母親,只有加倍努力將手浸泡在水中,搓抹人家送來的大量衣物。她常看見母親瘦白的身軀下,那不合比例的大臀,很有韻律的陪同兩手一起晃動,而溢出水槽的泡沫,就像一張一合的魚嘴,嘓嘓嘓地吐出氣泡。
林素除了唸書,還會幫母親做塑膠花,一朵三毛錢,手工繁複,做一朵要費好多時間。總要做上好幾袋,才有可能換回一條新鮮的金線魚。然而那小小的一尾,不到三兩下即被爺爺奶奶吃光。她偶爾也會分到一塊魚肉,舔著含著,不忍一口吞掉,因此嘴裏常有濃厚的腥味,她覺得很好聞,要永久保存下來,卻被同學取笑,不和她講話。
她一直以為母親愛吃魚骨頭和剩餘的湯汁。廚房的菜櫃裏,常有裝魚骨的盤子,和一碗濃茶色的魚汁,綠紗網下偶爾飛來幾隻黑蒼蠅作伴。有次母親忘了關緊紗門,蒼蠅在碗沿盤旋,蟑螂蛋般的圍成一個黑圈圈,而魚骨在蒼蠅的排列下,形成一張大網,那一向熟悉的味道,竟變成臭水溝裏腐爛生物浸在黑紫烏泥死水經年累月地發酵的噁心氣味。
從此她再也不吃魚,她把她的那一分讓給了母親。那時她才知道母親是愛吃魚肉的,因為母親含著魚肉的表情,和她完全一樣,捨不得一口吞掉,一小塊魚肉要配上一大匙白飯,然後很滿足的細嚼吞下。
母親少去離家較近的菜市,她嫌那兒菜貴,量不豐,無從選擇,寧可多花二十分鐘的腳程,到另一個菜市選購,其實主要原因是價錢較便宜。
她不愛和母親上菜市,因為母親總要看完這家再挑那家,來來回回繞上幾圈後,鎖定某一魚攤,討價還價許久,確實沒有超出預算,才掏出腰包。
而魚販的臉色就像表皮略皺、淡蒼淡黑的鱸魚,猛翻肚白的眼睛,很不情願的操起刮鱗的動作,喋喋不休的咕噥,好比砧上掙扎顫抖的魚嘴。
母親向來不囉嗦,只有在這點上顯得斤斤計較,一元五角都不能有個閃失。
為了生活、為了魚,母親在夜深人靜時,仍要踩著縫紉車, 噠 噠,替人縫補衣物。
爺爺腦中風去世,一句話也沒留下,露著眼白,倒像死魚的眼睛。而奶奶在爺爺去了五個月後,也跟著上天,臨終前倒還說了幾句感激話,謝謝母親一直滿足兩老食魚的慾望。至於當初算命仙說的,反倒不那麼在意了。
爺爺奶奶活了六十多歲,以他們算命當時的年紀推算,兩老也沒多活幾個寒暑,而愛吃魚卻成了早年家人一種難以根除的癖好。
時光流轉,她有了成就,接母親上台北住,餐餐有金線魚,然而母親卻吃怕了,堅持不再碰葷,只吃素。
車子在菜市場停下,老王在前秘書在後,拱著林素進入市場。汙泥濺髒了她的義大利鞋,窄小的道路讓她必須和混著臭汗粗布的婦女,擠肩撞肘,巴黎的素色套裝,被人弄汙了幾處,身上的淡粉味,混雜其中,蘊出一股說不出的氣味。老王筆挺的白襯衫和西裝褲,恰恰和著了破洞汗衫、黑髒短褲的小販形成強烈對比。每走一步,就有眼神在後大量匯集。
林素在一處魚攤前停下。
「小姐,買魚哦,我的魚最新鮮。」賣魚的婦人,粗嘎嗓子親切地喚她:「這魚是剛送來的,好吃得不得了。」
所有站在魚攤前的婦女自動退出空位讓給林素,路過的人和隔鄰的攤販,都望著好奇的眼,瞧著這名看來高貴的女人。只見林素白淨的手落在每條魚身,掀腮按肉、挑上挑下,把原本躺在翠綠荷葉上排列整齊的魚,翻得一團亂,她仍不滿意,往旁挑起其他的魚。
「我的魚都好吃啦,如果妳不喜歡,我拿螃蟹給妳。」婦人特地從攤子底下,拖出一只笨重的保利龍盒,費力地將它抬上,揀起還在揮動兩蝥的大螃蟹。「肥哩,好吃哩。」
林素不敢翻怕被夾住,食指點在螃蟹殼敲了敲,搖搖頭:「看起來沒什麼肉。」
「那秋刀魚怎麼樣,又大又美?」
林素點頭,一條一條的揀,婦人面色逐漸泛出不耐,但仍極力忍住,熱絡地陪笑臉。
挑半天,林素搖搖手:「腥味太重。」決定不買,轉到婦人隔攤,同樣也是賣魚的。這次她倒很爽快了:「統統給我包下來。」她指著金線魚,動也不動。
「好,好,馬上包。」魚販笑得合不攏嘴。
「妳的魚比她的新鮮多了。」林素用力往旁一指,大聲的說。
那名婦人氣岔了,兩手插著腰,猛吐氣,駁不出話。
她想起十六歲那年,某個天氣晴朗的中午,與母親經過這婦人的魚攤時,她對著攤前買魚的婦女,以輕蔑嘲諷的口氣,指著母親說:「就是她!每次來只問價錢,從不給我買魚,吃不起就不要問嘛!」
也不是報復,只想讓她嚐嚐這種滋味。
「董事長,這些魚……」老王和祕書皺著眉,不知如何解決。
「呃……待會兒幫我想辦法給送出去吧。」說著,林素兀自朝菜市場外走去。
魚/石 隱
- 2009-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