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會結束,大夥情緒仍高昂,有人起鬨著要趕第二攤去唱歌。正分配著坐誰的車,或聚人頭攔計程車前往,惠珍此刻卻急著想回家,對著一群鬧哄哄的人潮,她不知道向誰說才好。
她可以自個兒先告辭的,之所以還等著,又像是內心還在掙扎著去或不去。人堆疏散掉一大半,待要輪到分配到她時,雅文眼尖,手臂勾了兩個同事,踱過來說:「我們四個人一輛車吧!」
「妳們去吧。我不參加了。」惠珍終於找到人說出這話。
「妳要回家?不要啦!還早嘛!妳老公不是出差嗎?妳那麼早回去,幹嘛?」雅文是永遠的青春活力,看不出來她已三十好幾了,還像二十來歲姑娘般活潑俊俏。單身貴族,沒有家累的關係吧,惠珍常常這麼想。
在辦公室,她跟雅文還可以談,說的也比較多。此刻,大庭廣眾的,又是街頭路邊,雅文這個大嗓門,這麼一嚷嚷大夥兒都聽見了,惠珍立時脹紅了臉,她不習慣於私事讓人評頭論足的攤開來,更何況雅文知道她的事比辦公室裡別的人多一些,惠珍怕她又扯出更難應付的場面,搶著說:「不是啦。我還有別的事嘛。」
同事這麼多年,惠珍知道雅文曉得她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她的固執和堅持原則,是出了名的,所以在辦公室裡很少有有閨房知己之類的好友,她是獨善其身、奉公守法的一型。說是和雅文談得多,卻是連別人的泛泛之交都不如的,惠珍有時候也很氣自己的拘謹,想要放開自己又很難,跟雅文說多了一點點,又會讓她懊惱個半天,事情過去三、四天了,還耿耿於懷叮嚀雅文:「千萬保密」。雅文早就忘了她說過些什麼,常常怪她小題大做,或是回她一句:「這有什麼呢?妳怎麼這麼緊張啊?」
說惠珍緊張,不如說她放不開。就像方才,雅文才出口:「老公不是出差嗎?」惠珍抵死也要阻擋私事的被探究。雅文是知道惠珍的,替她解圍的說:「好吧!那就不勉強妳了。明天見。」
很快的,惠珍就可以走自己的陽關道。才轉身,雅文在她背後大叫:「哦,不對,是後天見!我忘了明天放假了 。」
惠珍善意的回過頭,擺擺手,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也感謝雅文有這句話相送,不是丟她一人孤零零的走。
她確實是有事情的,也確實是要回家,估量著今晚該有信南的電話吧。也不一定會有,只是估量著該打回來了。這樣惦記著時,聚餐吃到一半她就有些坐立不安,更何況要再去唱歌,又不知道要到幾點才散,一定要錯過孩子的電話了。
信南在她心中,仍然是個孩子,一點也沒錯,老是使她放心不下。兩年前,信潔上大學,也沒讓她如此操心過,而且遠在高雄,又是女孩,她就是能十足十的信任女兒有本事自己照料自己。兩年了,事實也證明信潔是十分使她信任的。
信南才上大學,惠珍要叮嚀的很多。就在他拿回家來洗的衣服內看見一條長髮,鐵定不是他姐姐的赫本頭所遺留的,惠珍自己又是短髮,會是誰的呢?老公怪她神經質:「信南都十九了 ,妳要他當和尚啊?」
「不是啊!你要教教他呀!不要辜負了人家女孩子。男孩責任很重的,不能玩弄人家感情啊!你不教他,他怎麼會?」惠珍情急下總是語無倫次的。
「妳擔心人家上當?我看,妳是怕自己兒子吃虧吧?」換來老公的一句不屑話語。他們的談話,總是如此下場,留給惠珍一肚子悶氣,只好沉默不語。
得不到夫妻一致的共識,惠珍只好單打獨鬥,那一陣子她和兒子談很多,諸如:「有沒有開始交女朋友?」,「交女朋友,要讓媽媽知道哦,至少我們有一些經驗可以供你參考。」,「但是,要多交幾個,不要一下子就固定。」,「因為,現在交往的,也不見得就是你將來的終身伴侶。」,「所以,不能一下子放太多感情下去。」,「要多交幾個,而且從普通朋友做起,你才能慢慢看出那一個適合你。」
當然,都是惠珍唱獨角戲的多。信南沒有明顯的表現出反感,但是卻很少答腔,只是靜靜的聽。只要是肯靜靜的聽,惠珍已很感滿足,至少在兒子心裡埋下一顆種子也好。
自從惠珍發現那根長頭髮後,她注意信南的舉止就更勤了,偏偏那個孩子什麼也不跟人說,老要由她猜去。由於那根長頭髮,惠珍肯定信南一定有要好的女友,不管她如何開導,就是引不出他一句話。也難怪,這孩子從小就沉默寡言,不像信潔開朗外向,此刻節骨眼上更不可能套得出他什麼話。
惠珍自己知道,信南的這一點彆扭脾氣多麼像她。原先她還擔心他的木訥會影響他的人際關係,這幾年看他還好。雖然無法知己滿天下,但至少還有相好的幾個。
這一點人際關係,好像又強過惠珍一些。惠珍除了老公、孩子外,幾乎不喜歡和別人有大大的情誼。同事間,請過來、請過去是常有的事,又都愛定期輪流到誰家聚餐、茶會,這些對惠珍來講,都是很不自在的壓力。就像剛才,若她去唱歌,一定也是坐冷板凳的份,她不是不愛現,而是自己沒有幾首歌會唱。
去年,她曾和大夥去唱過一次,驚訝於沒有幾首歌她聽過的,更別說要她拿麥克風了。好不容易被逼著點了一首歌,她會的歌都在老歌系列,不經意的就透漏出她的那個年代。那次之後,她也回家來和信潔學唱四大天王的歌,學學停停,至今沒有再表現的機會。
恐怕等到她要表現時,那些所學的又都變成老歌了,惠珍邊走邊拉緊衣領,夜晚風是涼了一些。方才,她要去也不是不可以的,至少趁熱哼兩首,也可使同事改觀。而且,有可能她回家是白等,也許信南忙得不記得要打電話回家了。
上個週末,他回來,惠珍在他脫下的上衣口袋裡發現有半包菸,這一驚非同小可,可是她又不敢當面質問他,怕場面不可收拾。要是信南真學上抽菸,惠珍是十分難過的,表示她以前苦口婆心再三叮嚀他的話,都被當成耳邊風了。
第二天要回學校前的那個下午,信南悶在他房裡一下午,惠珍敲門半天他才來開,仍然有殘餘的菸味,顯然他開了窗、開了風扇,仍去不掉的。但惠珍終究沒有勇氣開口。僅僅做樣,關心一下他返校前的裝備。
出得房門來,她又是急、又是氣,先是交女友的事已夠她煩心死了,現在又增添這檔致命殺手,要說這孩子不讓人操心,還真是騙人的。
她是習慣找老公共商策略的,偏偏他出差不在。也罷,找他商量,多是碰一鼻子灰,準是那句:「不抽抽看,他怎麼知道抽菸不好。」惠珍只好自己想法子了。一定得說他,不說不行的。
等到傍晚,信南洗好頭、洗好澡,正要吹頭髮時,惠珍接下吹風機:「讓我幫你吹吧,後頭你看不見。」信南就乖乖的讓她吹了。以前一直也是惠珍幫他吹的頭,老公就看不過去,調侃她去那裡找這麼乖順的孩子。
面對著信南的背部,想著他即刻就要回學校了,惠珍終於鼓足了勇氣,就在頭髮將吹乾之際,她對著他的後腦勺說:「你是不是開始學抽菸了?」
這樣一句單刀直入的話,頓時使得房內氣壓極低,氣氛凝重,惠珍梳理信南的頭,透過髮絲都感覺得到他突然緊繃變僵的肌肉。往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收場的,不外又是一番大道理,卻是滴滴答答的,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還有一些時間的,信南卻急著提起行李要走。往常多半是做爸爸的送兒子到車站搭車。老公不在,惠珍不知道是送好還是不送好。在極短的時間內,她決定要送兒子一程:「你等我把車子開出來。」
「不用了。公車又多又快。」信南是這樣答她。
惠珍去開車子時,信南已經揹起他的背包出門。惠珍不及熱車,即刻緩緩的追上他:「上車吧,我送你到車站,省得你才洗完澡,又要和人家擠公車。」
信南遲疑了一下,還是乖乖的坐進車內。一路寂靜無聲。惠珍這才後悔,將場面搞成這麼難收拾。她憶不起,信南有沒有跟她說再見之類。從前呢?從前曾和老公一同送過他一次,也記不起他下車時說了些什麼道別的話。這孩子向來不多話的。
惠珍原以為趁送他去車站的時機,可以打開僵局,不必這樣有疙瘩的就走了,讓她一人吞飲苦水,老公又遠在外地,有苦也沒人訴。
她想起來了,爸爸不在,信南總會多關懷一句:「媽,妳一個人在家,要注意安全哦。」真是他說過的話嗎?好像他沒有過這麼長的句子。
還有半個多鐘頭的,惠珍也不便多留他,只默默的看著他提起行李往肩上揹掛,也不能多看兩眼,後頭的車子已不耐煩的在按喇叭催促,信南也已快步的步入火車站內。那天,惠珍沒有即刻回家,一輛車沿各個大街道駛了一陣,一個人靜靜的坐在冰果室,吃了一客冰淇淋,才悠悠的回家。
那晚九點一刻,電話鈴響,居然是信南打回來的:「媽,我到學校了。」仍然不多話,但是對惠珍來講,已經足夠了。這也是自他離家以來,破天荒的一次,到中壢以後會自動打電話報平安。以前從來不曾的,他很少電話,都是惠珍打去問他錢夠不夠用,棉被要不要添,知道是多餘,且又怕他嫌囉嗦,但又克制不住想聽聽孩子的聲音。
信南會主動打電話回家,可見他也很在意搞僵的母子關係。惠珍這頭是什麼也沒說,就讓一切盡在不言中。待放下電話,淚水已不聽使喚的流了滿面。又是一夜失眠。
上個星期回來,信南就有預知這週想留在學校看書不回來。知道他不會回來,惠珍卻期待著他會打電話回來。這樣想著時,她不由自主的加快返家的腳步。
一屋子冷寂。信潔大霸尖山健行去了,信南留校溫書,老公又遠在千里外的澳大利亞。早兩年,惠珍還想著要提早退休,因為上了二十幾年班,實在是夠厭煩的。但是,此刻一想,又無端的恐懼起來,上班還有白天可以打發,頂多夜晚熬部長片也就過去了;不上班的話,漫漫長日,她能做什麼填滿它?
家,有六十坪,夠大的了,這是換了第三次的房子。還記得新婚時,仍是租房子住,惠珍不知道老公心裡有些什麼計畫,任憑她急,他也不預先透露半點風聲。他們顯少有精神交融的時刻。就拿計畫買房子的事,惠珍逼急了氣憤的罵說:「兩人根本沒有共通交集的人生目標。」
「有呀!」他這樣回她。惠珍問:「你倒說說看,有什麼?」
「反攻大陸!」他是這樣理直氣壯,而教惠珍又好氣、又好笑。這個男人,也這樣二十多年來默默的,由小房子換成大房子。
房子愈換愈大,惠珍卻一年比一年孤獨。就像一本書名叫《小太陽》的最末一篇寫的是(小蚱蜢),她很能體會作者的心境,孩子小的時候,不需集中他們,他們自然就集中,因為你是他們的光,走到那裡跟隨到那裡;漸大,孩子有自己的天地了,再也關不住蹦跳的小蚱蜢了。
不要說小的關不住了,老的也關不住了。老公一年四季都有長途商業之旅,他說得好:「要趁還能跑時,多賺些,多存些養老金。免得以後老大徒傷悲。」
對著一屋子的冷清,惠珍一日比一日寂寞。她擔心自己沒有知覺,因為她曾讀到一本書,談到人若沒有感受,只會讓自己心性變懶,她自己太早老化,還特地跑去上了一期夢學研究,孵夢去了。她的焦距,當然又都是擺在老公、孩子身上。可是,孵出來的夢境,都是支離破碎的,有一次最清楚的是,她手持一條苦瓜在生啃著。
那種苦的滋味,正是寂寞的中年的她呀!
時鐘已過十一點半了,看來今夜是不會再有電話鈴響的。老公有事情會直接傳真到公司,沒事情就是平安的。信潔怕是已經筋疲力竭,倒頭便呼呼大睡,尤其在寂靜的深山山莊裡,更是好睡;惠珍可以聯想起自己甜美的大學生涯,感嘆飛揚的青春,年輕就是本錢。
信南呢?惠珍是刻意趕回來,要等兒子電話的。忙嗎?忙讀書?忙約會?孤苦的等,寂寞的等,是惠珍自找的,信南上星期並沒有說好要打電話的呀!
惠珍這時後悔,應該早一點自己先打過去的,也省得她在這一頭苦苦的等;現在都近凌晨了,怕又吵到別人,還是不打的好。不知道信南可明白她這個做媽媽的苦心?惦念老公都還不及惦念兒子來得心急如焚。
深夜,時鐘的秒針步履特別輕脆、清晰。這時,惠珍反倒後悔自己沒有選擇去唱歌。應該鬧個通宵達旦、歌舞盡歡,也好討個甜覺睡。
否則,明天又是個長長的星期假日。
寂寞的中年人/壬 癸
- 2009-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