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一座山,因為,山有時也得寬容一棵朽木,長期而耐心的等候它的復甦。你知道嗎?我並不同情你,反而同情你太太的遭遇。」
「妳!」他似被激怒的立起了上身。
她不理會他,自顧自說著:
「人性都有弱點的,雖然讓你那活潑的小妻子獨守空閨並非你的錯,可是,除了怪造化作弄人之外,你可曾為她想過?當你解釋為逢場作戲的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她卻得為那層你送給她的名份,而長期的壓抑她內心的渴望。當她耐不住引誘,傷害到你男性的自尊時,你卻連贖罪的機會都不給她,雖然你有權指責她,天下的女人卻因她而受過了。」
他默默的聽著,抱著頭若有所思,她從皮包中掏出了一包菸,抽出了一根點上,遞給了他一根,他接過菸,低沈而痛心的說:
「可是,我這麼愛她,她不應該背叛我。」
「你知道嗎?女人並不一定全是耐不住寂寞的。我也曾有一個愛海的哥哥,陸地上雖有一個等了他七年的女朋友,他還是固執著對海的那份感情,他十分有才氣,曾在百貨公司幹過經理,可是,他為了一展遨遊四海的心願,竟毫不戀棧的走了。」
「後來呢?」
「後來他結婚了,她的女朋友在第十年終於等到了他。」
「嗯,相當有耐性。」
她不答理他的話,繼續說下去:
「因為他覺悟了。海是善變的,就因為它的善變,才會有那麼多人不惜將生命給投入,因為愛海的人,本身就擁有一份絕對的熱情,可是,當那陣新鮮與激奮過後,人們已經熟悉了它的潑悍與溫柔,輕而易舉的就能與它妥協時,人世間的煩惱又都回來了,於是,有人開始厭棄海,渴望著陸地,許多人回來了又出去,卻是因無力面對著殘酷的現實,做著短暫的逃避。然而,煩惱是無所不在的,甚至於在醉酒的世界裡,煩惱依然與人同在,如此的年復年,日復日,問題不能解決,而卻失去了人生最有價值的青春。」
她技巧的說著話,全篇沒有一個「你」字,而卻清楚的對他說著。
他默默的以牙嚼著菸頭,好久才開口:
「從來就沒有人對我說過這些話,妳懂得很多。」
「不是我懂的多,而是我看的多,還有什麼工作,比那兒還更接近人性呢?」
「妳說妳那哥哥的女朋友真的等了他十年?」
「真的。」
「很難想像,世界上還有這麼痴心的女子。」
「出乎意料之外的事太多了,女人跟男人一樣,有痴心的,也有絕情……。」
「妳就屬於後者?」
「哈!」她從鼻孔裡哼了一聲:「你應該說『我們』,可是,我不是絕情,我只是較理智。」
※ ※ ※
下了山,他依然是她的客人,山上的那一段日子,彷彿並未在他們身上發生過,他還是一副吊兒郎噹的模樣,雖然她曾在心湖裡,對他漾起了一層異樣的漣漪,瞧他的表現,職業性的本能又把她著上了保護色,她一再的提醒自己:他不過是一個客人。
這一夜,生意出奇的好,雖然她周旋在客人中間,卻也沒忘記過來陪他聊幾句,忽然,他見到她的眼中一亮,他隨著往門口望了過去。
「那不是昨晚才出現在電視上的名人嗎?」他問。
她笑而不答的走開去,迎向一群西裝畢挺的紳士。約一個鐘頭後,她送著這一群客人出去,回頭望見他還未離去,便笑著朝他走過來。
「喲,失敬,失敬,原來妳竟然是達官顯要的朋友。」他為她拉開椅子,還誇張的彎腰鞠躬。她也針鋒相對的回敬他:
「怎麼?當一隻海鳥還須攀權附貴嗎?有必要的話,我倒也樂意引見。」
「不!我不願做一個口說道德話的偽君子。」
「你以為來這兒就不道德了?」
「並非如此,可是,我不像他,披著道德的外衣,卻做著被自己所指責的事。」
「算了吧!達官顯要也是凡人,感官的刺激不會比別人遲鈍,就因為你不是達官顯要,所以不必像他那樣醒來就忘了曾做過什麼事,他如此表現,不過是維護他的身份,而道貌岸然的說道德話,正是人們期望於他的工作。別這麼指責他,你喝酒吧!」
「妳為什麼替他說話?」他尖酸的反問:「是不是他曾給妳什麼好處?」
「好處?一個酒女與客人之間的好處,你還不明瞭嗎?」
「不只這麼單純吧?我看的出你們之間應該不只這些,否則,你不會將我冷落在一旁。」
「是的,他曾經出過豐富的條件,要求我讓他金屋藏嬌。」
「那妳為什麼不呢?」
「因為我瞭解我自己,我不可能成為一隻金絲雀。」
「哼!妳倒看的開,雖然妳不是一隻金絲雀,可是,妳卻是一朵野花,知道嗎?野花,一朵道地而現實的野花。」
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嚴重的傷害,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可是,她是個倔強的女人,強忍住淚裝出一份不屑的神色道:
「你想來這兒找尋什麼?三貞九烈的貞節牌坊?你自己又是什麼?道德家還是聖人?所以,別只管責備他人,喝你自己的酒吧,先生。」
說完她就要走,可是他卻一把抓住了她,她以為一個充滿忿怒的耳光就要過來了,沒想到,他卻溫柔的將她按坐在椅子上。
「別走,蓉蓉,原諒我說的那些話,我是嫉妒的要發瘋了。」
「什麼?」她楞了一會兒,突然仰頭大笑了幾聲,淚水延著臉頰滴下。
「妳笑什麼?」他不解的問。
「喲,你還不知你剛說了一個並不好笑的笑話?我笑你,海鳥會鍾情於野花嗎?又請問你,這隻海鳥要將野花安插在那裡?大海可不行,她寧可在枝頭枯萎,做她始終如一的野花。」
※ ※ ※
二個月後,她接到了一封來自新加坡的簡函,裡頭這麼寫著:
蓉蓉:
當我花了近兩個月的時間思考後,才發覺自己已又一次的迷失了,還記得海鳥與野花的故事嗎?也許它不是一篇很好的故事,但是,我們應該嘗試把它編完,相信它會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結局,等著我,你這朵使海鳥沈迷於陸地的野花。
一個願放棄當海鳥的人
她看完了信,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她知道,該是她結束當野花的時候了。
這時,櫃台的播音器響著:
「蓉容小姐,櫃台長途電話。」
她跑過去接聽,電話的那頭傳來他熟悉的聲音。她興奮的朝話筒大叫著:
「怎麼會是你?你現在在那兒?我也才剛接到你的信哩!」
「我現在人在高雄的家裡,我發了信後,就立刻搭飛機趕回來了。」
「哦!那你什麼時候上來臺北?」
「不上去了。」
「什麼?」
電話那邊一陣沈默。
「原諒我,蓉容,這次回來,原來是為了妳,想跟我太太談判離婚,可是她卻跪在地上求我原諒她,看到她,我才瞭解,原來我還是深愛著她,幾度回國不回家門,也是害怕面對現實,沒想到,看到她憔悴而令人心疼的模樣,我還是瓦解了對她的恨,想到妳所說的那一番話,真的,我太狠心了。所以,我們又言歸於好,只是太對不起妳了。」
她的一顆心,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那,我恭喜你了。」
「妳會恨我嗎?蓉容。」
「不!我為什麼要恨你呢?」她言不由衷的說著:「我很高興你終於能接納她。我祝福你們!」
「謝謝妳,蓉容。」
電話裡的聲音突然小了,她大聲的說:
「你大聲一點說,我聽不清楚。」
「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太走過我面前,我不願她知道,怕傷了她的心,所以才講得小聲了。」
她的頭垂的好低,將手擱在櫃台上按支著額頭,幽幽的想著:你怕傷了她的心,卻傷了我的心。
但是,她只能保持沈默。
「忘了我吧!蓉容,妳要答應我堅強起來。」
「我原來就很堅強的呀!」她強振起精神,吸口氣才說。
「是的,我很欽佩妳的理智和堅強,雖然我對不起妳,可是我希望妳早日離開那種地方,不要做那受人詛咒的工作,更不要再沈迷下去,否則,我不會原諒妳的。」
「好吧!就這樣,沒別的事的話,我要掛斷了,我不對你說再見,因為,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她輕輕的掛上電話,扶在話機上靜默了好一陣子才離開。
忘了你?是的,我會忘了你,還哭什麼?他的抉擇不正是我所期望的嗎?他經過了選擇,終究我還是一朵野花,我不能期望每個人都原諒我,那太累了。而且,我為什麼要再受詛咒?從事這項工作的本身,就是一項詛咒了。
她沉痛的想著,舉起了麥克風,輕輕的唱出那首「別說再見」:
且別說,別說再見,
那細泣如流水潺潺般低鳴———
在心底一聲聲。
掩不住呀!如針刺般的心痛,
曾緊握的手,如今已鬆散。
且別說,別說再見,
靜默中早已細訴過一遍遍,
你可知道,我曾付出多少柔情?
莫哭泣啊!淚水也不可挽回。
只好揮揮手,但,別說再見。
別說再見/于 真
- 2009-0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