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間,阿玉望見遠處一縷微弱地煙霧,裊裊自樹叢中昇起,童稚的喜悅很快地趨散了阿玉心中積壓的鬱悶,她抬起瘦長的手臂,指著向春霞說道:
「媽,我們快到了,爸爸就在煙囪下面等我們!」
春霞淡默的臉上,不著任何痕跡,但阿玉自信了解母親隱蔽的感受,三個星期的孤獨過後,母親和她共同的期待,便是每個月一次,在這密密樹林中與父親的團聚。天色已經黯黑無光,且今天的夜晚出奇冷冽地颳著風,阿玉縮著脖子,紅色短裙的下面裸露著一雙細瘦的腿,卻是長而直挺地。在這般森寒的夜晚,似乎與父親見面時,一家人緊密的歡快,依然令阿玉雀躍地等盼著。
從來沒有在這般森寒的夜晚來探視父親,如果阿玉不曾在白天受傷,不曾流那麼多的血,依往常,他們可以和父親相聚一整日而至天黑。但今天,他們卻急急趕著夜路而來。阿玉想起白天受傷的事,心裏便有些微怨歎,她額前的創疤仍舊隱隱疼痛,交錯著白天原不應發生的疏失,她摀住前額,噘著小嘴的模樣兒顯得無限委屈。
「我要告訴爸爸,我一定要告訴爸爸。」阿玉向著母親說。
「別傻,孩子,爸爸會難過!」
春霞彎下身子,疼借地撫著阿玉的頭,她說完,阿玉以超過一個十二歲孩子的心靈,徹悟著母親簡單的言語間,蘊含複雜的痛苦,母親的痛苦,如同阿玉額前的創疤,那是不能坦示於父親的,阿玉無奈地微昂起下巴,對著漫無邊際的夜空,哀怨地一聲歎息。
她望著漫無邊際的夜空,突然賣力地搜尋起來,只見沒有月亮和星光的穹蒼,昏黑如一張黑色的魔網,她和母親頎長的身影交疊在身後,便如同沈陷在網中。遠處迷濛的煙霧,在向著她們訴說一份濃厚的牽繫,它成為這個黑夜予她們母女唯一的光明的指引。
「阿玉快走吧!如果煙斷了,今晚就見不著爸爸了。」春霞搖搖阿玉的手,催促地說。
「大門上鎖,煙就斷了?爸爸就見不著了?」阿玉有些疑惑和憂慮。
「過了橋就到,不消太久,阿玉,不要著急!」春霞安慰她。
春霞牽著她的手,急急跨上晃動中的吊橋,阿玉一手握住鋼繩,弱小的身軀挺得直直地。春霞笑了,走下吊橋時,春霞回頭指著橋下一潭靜止的河水!
「害怕了?」
「看不見前面,好黑!」
「妳爸爸每天都得在這河邊做工哩!像淘沙啦!修河床啦!很辛苦唷!」
「為什麼?」阿玉困惑地問道,但即刻便又後悔起來。她見母親的臉上又泛起一絲愁苦,孩子漸漸地長大,一些難言的苦衷亦越來越遮隱不住。春霞感慨地想著,阿玉心裏想知道爸爸為什麼在河邊做工?為什麼不能對爸爸說阿玉受傷?爸爸為什麼不能回家?春霞又想起以前阿玉總愛躺在父親的懷裏,玩摸父親嘴邊的鬍子,父女倆咯咯地朗笑聲,實在很難和現今的情況相連。
春霞只是感傷地握緊阿玉的小手,而不能做任何解釋。孩子幼嫩的掌心,散發著一股淡淡地溫熱,在困苦中成長的孩子總有著一份對命運的不解與抗拒,阿玉的沉默正是無言的表白吧!為了探視父親,阿玉小小的心靈不知道承受了多少苦處,尤其是今天,阿玉大清早起床,便難禁滿心的歡悅,她在箱子裏拿出鍾愛的小紅裙,她將它摟在懷裏嚷著:
「我們看爸爸去囉!」
她穿上已然舊去的小紅裙,終日白衣黑裙的阿玉竟也添了幾分紅嫩,春霞看著她翹著屁股趴在院中的竹籬牆上,掩不住的興奮向隔壁阿嬸說:
「阿嬸,今天要去看爸爸囉!」
「噢!阿玉,小心喲!碎籬笆片會割破妳的小手哩!」有著一張慈祥臉孔的阿嬸,半開玩笑地說著:「還會割破妳的紅裙子唷!」
「阿嬸,不會啦!爸爸最喜歡我穿這個,這個小紅裙是爸爸以前買給我的。」
阿玉掀起裙角,在阿嬸面前輕俏地轉了一個圓圈,阿嬸被引得呵笑起來,阿玉更得意了,春霞看著她在小院子中不住地打轉,嘴裏哼著不知名的調子,春霞似乎也隨著孩子的喜悅而喜悅起來。但任誰也料不到阿玉會在歡悅的跳躍中突然跌倒,當阿玉踮起腳尖,剛轉過半邊身,一根斷折的竹籬忽然倒了下來,拌住了阿玉的右腿,阿玉冷不防向前傾倒,前額「碰」一聲,撞在水泥地上,整個人便伏著不能動彈。
「春霞啊!阿玉摔跤了,快來唷!」阿嬸隔著竹籬慌亂地大喊。
阿玉卻不哼一聲,春霞抱住她時,她撫著前額,強擠出一絲笑,對母親說:
「不痛,媽,一點不痛!」
春霞安慰地摟住阿玉的肩,正想看視阿玉的傷處,卻發現撫著前額的小手,指縫間不斷流出鮮紅的血,春霞大驚失色,抓著阿玉一隻血紅的手掌,無助地叫著:
「阿玉,阿玉,流血了,妳在流血……」
「還疼嗎?」
轉進相思樹林立的小山丘,春霞停下腳來,細聲地問阿玉。阿玉笑著搖頭,過早承受生命錘鍊的臉上,藏不住一份難耐的寂寞,春霞看在心裏,更加地痛惜這受苦的孩子。
「阿玉,等會兒見著爸爸,千萬不要對爸爸說,懂不懂?」
阿玉乖順地點點頭,倔強的臉上,掛著一絲淡淡地淒楚,孩子的性情竟和父親一模一樣,一般倔強,一般內斂,從阿玉受傷中的種種,春霞的意識裏開始潛浮起一層陰影,阿玉父親的悲劇正是由來自性格上的倔強、內斂啊!
阿玉的父親———俊雄,一個在戲院門口擺水果攤的小販,長期忍受著戲院黃牛成群結黨的榨壓,而終於失手殺了黃牛頭。自始俊雄便一直咬牙承當著命運的鞭撻,春霞猶記判刑的那一日,俊雄含笑對哭泣的春霞說:
「壞命運過去了,我們以後的日子好過了。」
「流血有什麼關係?紅裙子沒有弄髒哩!」阿玉的口吻和父親如出一轍,在她從醫院的手術床上爬起時,她挺直了背脊說:「我還可以穿著紅裙子看爸爸去!」
她拉著春霞的手走出醫院,剛推開醫院的玻璃門,阿玉便又是驚訝又是憂慮地喊了起來:
「怎麼天都快黑了?我們還要看爸爸哩!」
「阿玉,妳跌傷了,乖乖回家休息,我們今天不去看爸爸了。」春霞安慰道。
「不行,媽,爸爸在等我們!我們一定要去!」
「不要胡鬧,妳需要休息!」
「媽媽……」阿玉哭了起來,受屈的臉上,盡是一片矛盾,孩子不忍拂逆母親,卻也實在想念父親,春霞忍不住一陣辛酸,抱著孩子便哽咽起來。
穿過樹林,一眼便望見高聳的圍牆裏的一幢兩層式的紅磚樓房,有形的阻隔更形孤立了這座暗紅色建築物,森嚴神祕的氣質,令人膽寒於它的冷漠,此刻竟已望不見冒著煙霧的煙囪。
「噢!」
阿玉顯然在這一霎那間,變得茫亂而交結著失望和慌恐,她伸長了脖子,輕輕地打了個寒噤,顧不得夜裏一片漆黑,便快步趨向前去。
一抹孤獨的燈光從牆內透出來,燈火處,朦朧的身影靠倚著冷牆,阿玉奔得飛快,小紅裙角一波一波地擺動,她走近圍牆,昂著頭望向那樓中的身影。
「阿玉,時候不早啦,快按門鈴!」
春霞亦加快了步子,向灰色的鐵門奔去,她聽見長長地一聲鈴響,劃破靜靜地黑夜,樓中的人影很快地自燈火處閃出,春霞的心裏突地雀躍起來,她揮起手,如同新婚蜜月的無限溫暖的感覺,沁在急促奔流的血液裏。當她和女兒阿玉併站在掛著「XX監獄」木牌的鐵門前時,鐵門內傳來開鎖的「軋、喳」,俊雄細細地聲音從門縫內響起:
「盼了你們一整日啦!我知道妳們一定會來!」
沒有月亮的晚上/乃 欣
- 2009-05-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