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客運車,她環顧四周,不是學生,就是打扮入時的職業婦女。本來嘛!要不是為了前程、增加家庭收入,誰會在長短針正在六跟七之間相依偎時,就出門趕車呢?
偏過頭看他,他也轉頭注視著她,兩個人的眼光撞在一起。她像觸了電似的,汗毛全部起立,嬌羞地把手塞入他放置在黑色皮箱上圈成半圓的手內,一陣熱氣由手背、手臂,一直延伸到內心深處。呵!她好愛這個自己拋棄親情、友情及一切的男人。此時,很想把頭倚向他那寬闊的肩膀,但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因而作罷。
車子停停開開地,她不安地看著上、下車的人,他卻閉著眼睛在養神。她把手抽回來,驚動了他。她小聲地說:
「好多人!」
他拍拍她抽回去的手,給她一個寬心的微笑:
「放心!不會有人注意我們的,好好休息吧!」邊說邊拿出「萬寶路」,點上火後,閉起雙眼,仰靠在椅背上假寐。
他的話像一朵鮮花,掉進她的心湖,慢慢的盪起了漣漪,是的,不會有人認識他們的。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長髮,身體往前移了一點,正要閉上眼睛,前座的兩位女學生,不約而同的向後轉,配合得分秒不差地給她四個白眼珠。她的心像被蚊子叮了一口,刺痛了一下。但又想;大概是方才挪動身體時,無意中碰到她們的椅背,因而回過頭來看個究竟吧!
女學生剛轉過頭,她們前座一位戴著耳機的小姐也轉向後,用著嫌惡的表情看了她一眼。另外一個少婦也寒著臉看她,那臉冷得可以刮下五寸霜。
她慌了,趕緊坐正身子,心神不安地搓著手。「難道……難道他們知道了?」
望向他,他正從鼻子噴出一縷縷白煙。眼皮像被睡魔縫上了線,睜也不睜一下。
無助地把頭掛在胸前,突然,她從眼角餘光瞥到她鄰座的人也在對她指指點點的。那是一對雙胞胎,國小四年級的學生,其中一個手上拿著當天的報紙,兩人一邊耳語、一邊瞪她。不多久,她發覺整個車內的乘客的眼睛都向她這邊掃射過。
她慌亂地將長髮攏到前額。遮住臉,像一道不能溝通的鐵幕,把自己藏在裏面。
「我們的事見報了嗎?不可能的,這件事是昨天晚上十二點臨時決定的,不可能這麼快就被知道了。」
望著他放置在大腿上的黑皮箱,她的臉上閃現了一絲苦痛。裏面是兩個人這個禮拜陸續向客戶收到的貨款,利用「人頭」標下的二十個會以及小林夫婦託他代領的「六合樂」彩金,總共一千多萬元。本來,會款是準備今天還「六合樂」賭金的。他是個嗜賭如命的人,還沒有「大家樂」時,上職業賭場,「大家樂」「瘋」行時,他也欠了幾十萬賭金,接著而來的「六合樂」更使他負了幾百萬債。組頭三番兩次的催討,把他逼急了,不得不到處找「人頭」搭會。
昨天,望著收到的一千多萬,兩人都傻了,這麼多錢,可惜,不是自己的。看著,他突發奇想,馬上撥電話給他以前的拜把-黑狗,請他幫忙弄兩張護照或船,黑狗應允三天後給他一條船,代價一百萬。這三天,他們總得找個地方避一避。
她並不贊同他做這件事,曾像搧風似地揮舞著雙手,很堅決地表示反對,但是他卻聽不進去,她也只有跟著他沉淪下去,誰叫這一生一世已是他的了。
想當初,父母就反對他們在一起,因為他是個經常換工作,居無定所,又愛吃、喝、玩、樂、嫖、賭的外務員;朋友也曾告誡她,他曾有過在職業賭場,一天輸掉兩百萬元的紀錄,幸好隔天扳回來了,才沒有出問題,這樣的人怎能託付終身呢?可是,她置父母的苦勸於不顧,置朋友的忠告於不理,執意與他在一起,她相信,他們會是永遠雙飛的彩蝶、交頸的鴛鴦。
在一起,三年了,她不是沒有嘗過苦頭,才同居五個月,他中了一筆一百萬的「大家樂」彩金,她不但分不到紅,他還帶回一個嘴巴甜得像蜜的舞女回來。她像被嚼過的口香糖,被他毫不憐惜地吐掉。她整天只知哭,淚珠像揮筆一般地落下來,把心都揉碎、割裂了。不到一個月,錢又槓龜掉了,那個舞女離開他,他又回來找她,她竟欣喜若狂,好似又尋回樂園一樣。從那以後,他沒有再離開過她,其實是他已沒有離開她的本錢了。
現在,他果然捅出大漏子了,為什麼這時候還緊跟著他,為什麼自己這麼「痴」?其實,沒有人說她「痴」的,有的只是傻、犯賤。
乘客眼裏、臉上的不滿、厭惡感愈來愈濃了。她快崩潰了,他們都知道她是一個挪用公款、騙人錢財、置他人死生於不顧的壞女人了。
「我不是壞女人,我只是太愛他了,我不是壞女人,不要看我……」她額頭的汗珠如黃豆般大一顆顆往下滴,有的如酸澀的熱浪,滲入眼裏,一股無以名狀的酸楚湧上眼睛。
把汗水擦乾,掃了他兩眼,他的雙眼依然像被睡魔狠狠地抓住般,睜不開,但是鼻子卻噴出一陣陣白煙,好似在發洩這幾年賭場的不如意。
忽然,她覺得他好噁心,是一個自私自利、陰險狡詐,還把恥辱、遭人指責丟給妻子(她應該算是他的妻子了),不能庇護家小的小人。霎時,她的熱愛被融化了,心中一陣激動,潮湧般的悔恨,一波一波地往心口襲來,她的眼眶裏終於泛起一層薄薄的淚水,那裏面有很深很深的失望。
車子在分局前停下,鄰座的兩名女童拉下車鈴,離開座位時,還對她瞪一眼。她渾身顫抖,目光緊盯在黑皮箱上。突然,她伸手奪起黑皮箱,幾個箭步,飛身跳下車,他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來不及阻止,眼睜睜地看著她下車。
在分局裏,她結結巴巴地說:「這箱子裏有……有很多錢,全……全是……不義之……財。」說完後,她那因驚慌過度而蒼白的臉上略顯紅潤,給人的感覺,就像春陽下,逐漸展露笑顏的花朵般綻開了。
就在她鬆了一口氣時,一對雙胞胎女童走進分局,向站在做筆錄刑警旁邊的警察說:
「爸爸!我們去買枇杷膏。剛才車上,一個男的好壞哦!一直抽菸,我、妹妹和好多阿姨、姊姊都在瞪他,他還是不理!害我吸了好多菸,現在喉嚨好癢喔!咳……咳……咳……」
車上/石隱
- 2009-06-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