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崩/壬癸

  • 2009-06-05
 山,有人是座山,瑰寶蘊藏其懷。當我沿徑攀登,與君同行,感念的是:跋涉的步履可更迢遠,心襟可與古木共參天。
 他,是一座大山,鎮靜四方。看見他,忐忑的心適得其所了。
 記得那八百多個渡日如年的日子,有他在,我有了希望。縱使路程再艱險,我也欣然直往,因他的足跡在前,我豈會擔憂迷途呢?
 記得在一個早晨,不期然地,他就這樣被我發現了———我推門進屋,看見一群年輕人中,他端坐那裏。專注的神情,近乎木訥,我可以感覺他那樸拙的氣息。我喜歡他的朗笑,是屬於孩童的天真。
 他是誰?為什麼他會在這兒?
 他崇嚴的形象,吸引我遐想他的許多過去。
 須臾間,我給自己一個最好的答案———他本來就在這裏。他可以無所不在,他不隸屬任何人,更是孑然一身。
 只為了那頭一次,他和藹深切的說:「歡迎你來我家」,語落未定,我一怔,愕了大半天。他對我真是一連串的謎,每揭曉一回他的歷程,我的心如喜雀跳躍般的輕快。
 他的行徑是我一直在尋覓的。在茫茫的人海中,我搜尋樸實秀慧的心靈。而他秉具著這質性。哲學家說:「在遙遠的地方,一切虔誠終必相遇。」原來他是近在咫尺,並非渺然不屬於我。我感謝他,我無需再奔馳那無止境的路,才能霍然獲知。
 在對話中,就這樣簡單地我們認同了彼此。我直覺這種相識似乎偉大。他的清簡,與他共在時,我可以享受舒放。我開始領悟,世海濁流中,「清簡」是超拔的德性。
 在第一次的受邀,我徜徉在這大家庭的堂奧。一房、一衾、一物,歷史性的相片,說明了這海外中國家族的來龍去脈。
 飄洋的孤子無數,一個身世是一則壯烈的故事。而他,十六歲,當青嫩的年齡,即咀嚼「離鄉背井」。二十二歲,曾回老家。返鄉,對一個外出打天下的年輕人,是一種格外的優惠,在傳統精神裏負著人倫的義務。我見過他的妻子,是一位永遠深銘我印象中的女性,集中國婦女的美德於一身。柔細的淺笑,她的美是她那愉悅的神情,配個挽上的髮髻,使我大悟「雍容」二字。
 最初的接觸,她拉我到近旁,從包裝的紙袋中,遞個東西給我,我讓那切家砧給愕住了,她不知那兒聽來的,以為我的炊具中缺了它。我笑了,是那滿足的暢樂,明說我已有了。她會意簡單地:「有了嗎?有了就好,需要什麼就告訴我。」
 我最是個不可理喻的人,造訪了他們的家,才頓然知道,原來她是他的賢內助。
 有一天,我在他們家,她正擺設著形形色色的餐具,她手中握一把精巧細緻的小物。我驚呼:
 「好可愛的小湯匙!」
 「這個送給妳。」
 她如一個小女孩把珍貴的寶貝,送給另外一位女孩。
 「哦!不!我也有的。」
 剎時,我感覺了自己的世故,因這偽裝的客氣,我深覺對她是種歉疚。
 此後,當我見了類似的湯匙兒,便悔恨自己沒有接領她的一片玉心。從我的心窩深處有股巨流要洶湧。
 別人都慣於叫她「玉山嫂」,我的腦子和情感裏,不喜歡「嫂啊!嫂啊!」只因初聞這稱呼時,是指「那村姑,那鄉婦」。
 如今她是我漂泊時的母親,我喚她以笑意和眼眸。
 四十年前,就是這對夫妻,篳路籃縷地渡海來菲國。二人同心可以斷金,他們開闢了新景象,待哺的幼稚,陸續的出生於此,而茁壯在這大家庭中。
 希伯來民族,從埃及穿越大曠野,把異族滅絕淨盡,歸回自己的鄉土,生子生孫,置產置業。吉普賽人,家當一蓬車,浪跡天涯。這個家族卻是在這異域投資產業。他們深曉自己是行路的寄居客。可以給予,可以施捨,是他們懷想家鄉的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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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是大自然的禮獻。留下的記憶如朝陽,溫煦的感覺包裹著我整個人。
 每當我們相約到對面的餐館吃早點,那光景是一輩子難忘的。
 他的步履蹣跚,舉步艱難,我常有伸手攙扶的衝動。他的右手翹舉,頭一擺,雙腳踏定,這拒絕人幫忙的氣勢是不可抗拒的。我僅能反常地快步過到街的另一端。回身瞪看仍然足駐原地的他。吉尼車、馬車依然左右穿梭,就當他一寸步前進時,似乎一切都靜寂了。他的手勢仍是舉起,神情沈穩的挪步,直等他挨近了我身邊,大街又恢復了喧嘩。
 我們隔窗對坐,街景在窗外的世界忙碌,這裏卻寧靜得可以致遠。他的言詞一向是簡而少。
 有時談到如遂的心願,他自慰此刻的自己,兒女已有成,可安享時日。他欣然引退的胸襟,塑成另一種性格。我非常欣賞他的人生。談多了,有時說到未來的憧憬,我靜靜地聽,把他的話深藏在心底處。
 在呂宋島西北的拉牛板,他正建築一幢大宅,那兒有海風吹拂,空氣清爽。他正向那兒移居,續走他未完的路程,貫徹傳揚他的信仰,將餘生化為盞金燈台,照耀一地。每次他竭力強調他的堅心,我都應聲地頻頻點頭對他承諾。希望有一日,我也一樣會置身在彼處。
 有時我感受他那「憐君何事到天涯」的心腸。他吩咐侍者去添一碟新鮮嫩美的魚塊,或把牛奶再溫熱,他知道我是不慣喝冰的。我們搶著付賬時,他老人家的尊嚴表現了絕不讓步的固執。生氣的神態,就像我幹了不光明的勾當。他偏偏不知,我偶而為之的暢快和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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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人素昧平生,在不同的地域生活,只因著我的緣故,他們相識了。一個是閱歷過半百各種世態的爹,另一位是又增數十歲月,風雲中走過的人,就是……(他在我心中的地位,將置何處?)是父亦友,對於這闡說我能釋懷嗎?
 兩年過去了,這期間爹來菲看我兩次。「三人行」,我成了他們中間的第三者。他們或並肩晤談,或共遊古蹟,一切都顯得大氣磅礡。他們的結交,給我的啟示是無價的,是他們賜予我的人生厚禮,更是我未來境遇的無比鼓舞。
 最記得,爹第二次來看我時,他們晤面了。他這髮鬢斑白,器識宏大的老人,和滿腔古道真情的爹爹,相執其手,是生死契闊的魄力。他們雙目相互交視,隨而雙雙垂頭祝禱。他們禱告這位創天地,造人的神。我直立在百尺之外,親睹其景,聽聞那求禱的馨香之音。震撼得令我從羞怯疑懼轉換成光明磊落,同感他們的頂天立地。
 我知道了,縱是我失意一生或得意於世,他們是我人生實質的壯麗和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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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希臘劇本,那悲壯是深沈的,一切都有其時辰的定數,成了必然的結局。完美中的缺失,不遜的是英雄本色。而強烈的遺憾是一種蒼涼的意味,這感覺叫人徹骨的參悟「謙卑」。我們之間未圓的夢就是這意思。
 至今,拉牛板我尚未成行。
 而從見面相知,話題中就有我生長的寶島,相約了又約定,眼看時日就快到,我可居地主款賓之位邀他們共遊台灣。奈何我的手續緩延,他們老夫婦竟先一步登機去台。而等待中的爹爹又陰錯陽差的留下未見面的遺憾。
 一週後,夫婦倆遊台返菲,我抱著他們送來的蘋果、橘子,深感他們是想撫慰我的心。
 我想家的情緒常發作,大手筆的花百元買來三個大橘子,原來他們了解我那「望梅止渴」的鄉愁。
 過後,他老人家還是不服的,又剛毅的約定,下回不再錯失良機。這讓我想起他那不屈的個性,老是堅持親手洗自己的碗筷,我只有手不沾水羞澀地站一旁,而他家的傭人也是可圍桌而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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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劇必竟是希臘式的,更見蒼涼。一種特定的景況,可用許多的中國文字來闡述。人生的盡頭稱「死」「卒」「殂」,而一代君王合目長眠,是「崩」。
 原來君臨天下的氣象,頓然天昏地暗,坍塌重壓在心頭上,驟然山崩於前,他就這樣走了。還想明日見他的面,聽他的聲音。他竟出了最後一趟遠門。乍醒的孩子,不見身邊撫慰的娘,那嚎啕是搗碎心肝的。夜半醒來,猛然驚覺他去了,一下子我了悟人世間極大的苦難。
 原來所擁有的會失去,所愛的會遠離,似乎我也走完了這一道人生。
 我開始明白「付出」,史冊上「託孤」、「代死」的大義,如此鮮明的烙印心坎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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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說夢是內心世界的表象,入夢的人是其所繫吧?月移星轉之際,又活生生在另一境地裏———偌大的人生競場,各人有其賽程,一路奔去。超前者,落後者,個個施展其能,涉過溪水,又登山巔,盡力以達成跑者的責任。我的步伐慢了,他跑在一側,助以激勵……忽地一隻猛獅躍出……汗淚涔涔的睜目,見是異鄉的月。生者入夢猶感憐,死者來夢中,那含哀暗泣是孤零的寂寥。
 去者已逝,恍惚的人度日如年……陰晦的夜晚,躑躅街頭,迷失的恐懼是排山倒海的。「千萬別獨自搭計程車」在菲國是一道傳令。一切在旋轉,我大聲呼求幫忙者。突如其來一輛大巴士,司機旁座正是他,我猛搖臂,又喊叫著,視線不離地見他急色厲聲的叫停了車子,是獲救釋放的,我一躍而上,頓時清醒,他已遠走,在縹緲的彼方仍伸著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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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的對話錄!他緩緩的問道:「最近有沒有收到家裏的來信?」我回答:「沒有。」、「我就知道」正如其言,他知我心緒的牽動。
 猶記得背景,未料,人物已匆匆下台,有種來不及收場的感覺。
 「長使英雄淚滿襟」慨嘆,是壯志未酬,卻已黃土一壤。而另一人的圓局,乃責任已卸,後繼有人。正安享天年。這雙重性的角色,尤其是休戚相關的人,當尾聲突鳴,令觀者的觸覺極其敏銳而刻骨銘心。
 對於他,我無從下註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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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認知到體驗對我是漫長的過程。
 乳燕未曾離巢,好得無比的是人間天堂。一朝振翼起飛,經驗世界的眾相,如層層疑團,困惑發酵成懼怕,更困惑了。
 仍記得一晚,與爹娘相對而坐,一同欣賞動物奇觀影片,情節說到母豚曾棄小豚。我把聲音送向他們:「為什麼海豚媽媽不要小海豚了?」他們愕了一會,爹笑著說:「哈!哈!為什麼?媽媽也不要你了。」漸漸地他們在我的眼瞳中融合一體,空間漾滿了笑意。
 其實那年我已快要遠行,一切的人際情誼與倫常,在我生有限的領域是絕對性的。而出國之後,相對,反面的風貌剝繭抽絲的拉長在生活環境中,他成了我世途的導向。他印證了一些話:「凡是真實的、可敬的、公義的、清潔的,可愛的、有美名的,若有什麼德性,若有什麼稱讚,這些事你們都要思念。」
 玉山伯———我思念的是您。您之對我的好處,是您自身秉賦良善、閱歷生命的豐富和那實質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