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道金!這麼快就回來了,蜜月也不度?」
「再等一兩年吧!等存夠了錢還來得及。」
「你帶回去的錢還不夠嗎?」
「老闆!是……是這樣的,我……我發生了點事。」
「什麼事?道金!不要吞吞吐吐的,說出來。」
「我的錢被人搶了。」
「被人搶了?……」
× × ×
周道金在讀國中的那年,因父親去世,畢業後,他母親託她的同鄉王先生,從澎湖老家帶他到台北他的貿易公司當小弟,十幾年下來,他勤敏、誠實,王老闆幾乎倚他為左右手,升為業務經理。
他想,兵役也服過了,婚也訂了,什麼時候回家完婚,讓媽媽早一天抱孫子。
「老闆!我最近想回家一趟,一個月後再來。」
「要辦什麼事?那麼久?」
他靦腆的笑了,羞澀的說:
「我是想回家完婚,讓我母親也好有一個伴。」
「那是好事呀!趁現在淡季,公司裡不太忙,回家結了婚多玩幾天,三個月好了,三個月以後,公司的業務也許會忙一點。」他停停,伸伸手讓他坐,又遞菸給他說:「錢夠不夠?這個月的薪水照支,我另外借給你五萬好了。」
「老闆……您……這一份恩情,我怎麼回報啊!」
「回報什麼?什麼時候走?我現在就開票給你。」
周道金離開了台北,到高雄的一家小旅社候船回澎湖。他想,未婚妻秀芝長胖一點沒有?頭髮燙了沒有?會不會穿高跟鞋?穿褲襪是不是穿的很光滑?她喜歡什麼樣式的皮包?穿了耳洞沒有?是不是……,整個晚上,他都在想他的未婚妻這這那那的。
睡不著,他又爬起來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兩道像小人字的粗眉,蓋著的兩顆小黑眼珠,笑一笑,實在很滑稽,加上一頭沒有吹過風的短髮,搭在耳朵上,實在不很帥,可取的,似乎只有笑時露出的半排上牙,白白的,很誘人。對,見了秀芝的第一面就先給她一個微笑!微笑!
唔!誰在哭?
「……好命苦啊!……」
小旅社就是這樣,為了省錢,也只好忍了。他重又上床,拖開被子,熄了燈,將被頭朝上一拉,蒙頭又睡。
「好命苦啊……我的得恩兒啊……你究竟去了那裡?……」
真煩人,越想不聽,這哭聲就像刺耳的警車聲,直朝耳朵裡鑽。
「……得恩兒啊!你怎麼一去三年都沒有音信啊!可憐你媳婦啊……明天……明天……明天就……」
「得恩啊!我明天就不是你的人了,啊……」
就這樣,隔壁小樓房傳來的兩個女人的哭聲,悲悲切切,時斷時續,哭泣了一夜,吵得他整夜不能合眼,他恨不得一下子飛到澎湖。
天亮了,他出去喝了一碗杏仁紅茶,吃一個糯米糰,買了一份報紙回來,遇見櫃台小姐打招呼,他隨口問了一句:
「怎麼了?吵吵鬧鬧的哭了一夜。」
啊!隔壁啊!好慘啊!」
「好慘?」
他的小眼珠一放大,站住了,想繼續聽她的下文。
「是嘛!隔壁是婆媳兩個,兒子出外三年,沒有音信,昨天媳婦自願拿了媒人的十萬元,準備讓婆婆過好日子,今天就要跟媒人走了。」
「跟媒人走?走去那裡?」
「也許是再嫁吧!周先生你想想看,那會有什麼好地方去?」
「長得怎樣?」
「唔,」她朝他翻翻眼,諷刺性的笑笑說:「配周先生嘛,還可以就是。周先生想要?給她十萬,讓她退給媒人,就是你的人了!」
「小姐想到那裡去了!他們姓什麼?」
「吳,口天吳,她兒子叫吳得恩,三年前我見過。」
「啊!倒真滿可憐的。」
他捏了報紙,沒有回房,又出了旅社,找到一家剛開門的文具店,買了一套信封、信紙回來,攤開報紙墊著,他認為暫時沒有回澎湖的必要了。
他寫好信,出旅社向右拐,在大街上右拐右拐的拐了一個大圈圈,拐回旅社隔壁的小樓房門口,輕輕的敲著問:
「有人在家嗎?」
「……」
「有人在家嗎?」
屋裡的老婦人聽了敲門聲,先就一驚,想不到這張媒婆竟來得這麼早?遲疑了一會,聽聽是陌生人的聲音,更加急了,她怨張媒婆不該帶人來,這麼早就要帶她媳婦走,她自己來就好了,還怕媳婦不跟她走?這個混帳的。她慢吞吞的去開了那扇門。門口沒有她想像的張媒婆,她又是一楞,張媒婆不來!我才不放人哩!
「你找什麼人?」周道金見她一頭披了霜的亂髮,定定的死魚眼,木木的神情,浮腫的眼泡,灰衣藍褲,黃黃的臉色,大約五十出頭的年紀,抬頭紋,魚尾紋也格外的深和多,他已明白了一半,堆下笑臉問:
「我找吳得恩的家人,請問?是嗎?」
「是……是……。」
「您是……?」
「得恩是我兒子。你找他有事?他三年多沒有回過家了。」
「這我知道。伯母!我是帶得恩的信來的。」
「啊!請……請裡面坐。」
「好好好,是這樣的……」他跨進門檻,隨眼一掃,屋子裡冷冷清清,屋角坐了一位木木的少婦,一張蠟黃臉,卻不失清秀的那一型,凝視了一瞬,才禮貌的說:「這位,想必是吳大嫂了?」
「是是,她是我媳婦。」
老婦人狐疑的應著,那木木的少婦抬頭望了他一眼,毫無表情,也沒有開口,又低下了頭。
「是這樣的,吳伯母!我和得恩一向在一起做生意,交情很好,他再幾天就可以回來了,我因有事要先回澎湖,他怕家裡缺錢用,託我帶了十五萬元回來,您收下,這是他的信。」
「啊!……」她伸出皺皮的手,接過信和錢,臉上的皺紋,也皺出了笑意,紋擠紋的碰著說:「好……好……好……你看,你看,只顧說話,也沒有請教先生的大名,吃過飯沒有?阿碧!倒茶來!」
「不必了!不必了!吳伯母!我還有事,不擔擱了,我再經過高雄時,會再來看您的。」
話音一落,他扭頭就走,那木木的少婦一個急起身趕到門口,想說幾句感謝的話,也來不及,他竟大步的照原路又繞了一個大圈子,回到旅社,拎了他的手提箱,算清房帳,搭火車又回到了台北。
× × ×
說謊,是不誠實,從小,周道金的母親就教導他做人要誠實,不能說謊。他跟隨王老闆十多年,半句謊也沒有說過,他對王老闆說被搶了,實在不忍心,一連好多天都沒有睡好,說謊真難受。
好在這一句謊言對王老闆來說,絲毫無損,但是在心理上,總覺得愧疚了什麼,怎麼樣對王老闆補償,才對得起他。
要對得起他,除了在工作上勤謹、忠誠、一心一意的努力為公司著想外,他還時常自動加班,外勤沒有人跑,他就幫忙跑外勤,內勤忙了,他又幫忙跑內勤。裡裡外外,他雖忙得團團轉,卻一點不以為苦,好像是鐵打的金剛,有用不完的精力,王老闆看在眼裡,早就一時一刻不能沒有他了。
「道金!我要去新加坡幾天,這是印鑑,三本支票簿,收好了,一定要預算了才能用。」
「是。老闆!」
王老闆出了三次國,三次都交代周道金全權處理,他也就更加小心翼翼的全力為公司了;王老闆從新加坡回來,眼看又到了淡季,他說:
「道金,你的婚事什麼時候完?」
「我想,再等些時候吧!」
「再等些時候,豈不把人家小姐等老了,是不是錢不夠?」
「這,……不,不是。」
「那為什麼?夠了就回去一趟,三兩個月內,還不至於忙,錢不夠,開張十萬的支票拿去,以後再說。有什麼心事,不要悶在心裡,對我講,我或許可以幫你解決的。」
「那,那……」
「不要那那的了,我看得出,你自己開支票去吧,明天就先到高雄等船,回澎湖了,代我向你媽問好。」
周道金識途老馬的又住進了那家旅社,櫃台小姐還是那個李小姐,見人一臉笑,談起上一次一對婆媳時,她精神抖擻的說:
「奇蹟呀!周先生!真是奇蹟。我去年那天早上跟你談了不久,她們家就來了吳得恩的朋友,帶回十五萬元,還有一封吳得恩寫的信,說是再過幾天就回家了,連坐也沒有坐,匆匆忙忙的就走了。婆婆收了她兒子帶回的錢,就退了張媒婆的十萬元,當然媳婦就沒有被帶走了。可是,沒有三天,那三年沒有回的吳得恩,卻淘淘氣氣的回來了。他說,為了使他媽意外的驚喜,所以一直就沒有錢、信回來,那裡會託人帶十五萬元回家,看看那信,就知道那不是他親筆寫的。嗨呀!周先生!天底下還有這種新鮮事?現在他們可好了,房子也翻修了,又加了高樓,生意做得可大了。」(待續)
美麗的謊言/天 行
- 2009-0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