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口銜金湯匙來到人世間的幸運兒，他的人生之途亦未必是鋪滿玫瑰花的康莊，更何況平凡庸碌如我！
據說：楊朱面對歧路之時不禁痛哭，因為分歧之路可南可北，稍有不慎，或將南轅北轍，大悖初衷。墨子看到染匠染素絲時，忍不住感嘆：「將白色的絲浸入墨色的染料就變成黑色的絲，浸入黃色的染料就變成黃色的絲，染料對於絲的影響太大了，所以，染色之時，怎可不謹慎呢？」———楊朱敏銳的觀察力，透識到每一面臨抉擇的時刻所內蘊的危機，亦因之而產生深刻的悲憫！墨子則是感嘆環境與教育對於生存其間的人類的強大制約力量！
萬物之靈的人類的有涯之生雖是短短數十寒暑，卻恒常遭逢多歧，當面臨可南可北、或善或惡、或亡或存之際，一念之善可以為仁；一念之差往往造惡；而當此善惡偏正之際發生影響的變數亦是多端，「人」恒常是影響力之源：當我們縱生命之扁舟、凌茫茫人海之際，引導吾人穩掌航舵、乘風破浪者；當我們踽踽人生之途，引導吾人披荊斬棘、突破困境者；當我們面對挑戰，殫精竭慮、疲憊苦痛、迷離恍惚之際，引導吾人認知生命的意義、人生的價值，協助吾人恒常向善者，都是個人生命的導航者、個人生涯的貴人！有朝一日，倘或個人能圓滿的完成生之旅，坦然的面對生命的終點之時，回首再看來時路，當能憬悟，時有風雨的生涯，崎嶇難行的旅途，竟是因隨處遇貴，時有高人指點，方得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呵！
歲月悠悠而逝，年近不惑，想想自己天性好奇，且頗不乏虛榮心，但是資質差近中等，處於競爭激烈、紛華鼎盛的社會之中，既無一技之長，又沒有顯赫的家世，更乏可資依恃的奧援，卅多年來，對於社會國家雖談不上貢獻，而勉強能恪盡份守，幸無隕越顛墜之行，不能不歸功於母親嚴厲的管教。家母稟性單純而剛烈，又深受傳統教育的薰陶，先父早故，一介弱女子為了達成「撫孤成立」的自我期許，又不肯稍違「清白做人」的庭訓，窮其所知所能，她認定：寒薄之家自求多福的唯一之途就是刻苦自勵。因此，嚴格要求子女「安步當車，晚食當肉」，降低物質需求，並厲行幾近斯巴達式的生活管教，母親單純的思想堅信：經由這樣的教育，子女即或是不成大器，亦不至於為害人群、有玷家門。母親是我有涯之生的第一位貴人，在她的把關之下，我有幸未偏離人生正軌！
自幼及長，獲得諸多師長的裁成教誨，而終生受益。影響我最為深遠的師長是大學生涯中的黃教授；先生至情至性、常有赤子之心；黃先生風骨嶙峋、磊落不群，不僅學識淵博，真摯熱忱的傳薪情懷尤令嘗受教者年事愈長、感念愈深！先生授課之時，惟恐知有不逮、言有不盡，傾囊而授，不僅旁徵博引，詁訓博辨，同時義理周延圓融並出之以淺近且落實於日常生活之中，而修辭更是雅正貼切，力求無言筌之誤，就學生來說，每一次上課或如沐春風，或如進寶山，心往神移，常不知下課時間已至！在先生循循善誘之下，經史子集不再是艱深的典籍，而是能知我所未知、言我所不能言的生命指南；古聖先賢竟不再是道貌岸然的偶像而有如親謦欬，即之也溫之感！而先生對於學生之言教身教特在於「知識即責任」：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知識份子所以特受推重尊崇，並不是以為他們有學識或是有權力，而是因為知識份子有一份共識———認知「知識即責任」；有了知識就有責任率先行道、循法守正，而不得稍有差池妄行，所以「無恆產而有恆心，唯士為能」、「君子懷刑」；有了知識即有責任為福國利民作深刻的思考、長遠的規劃，所以，知識份子「憂以天下、樂以天下」，且「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有了知識就有責任傳薪、善盡「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之太平」之天職。恩師的教導迄今仍是我的人生標竿，雖不能至而心嚮往之！
中學任教一年後，考入母校研究所，有幸投入名師門下，然而，興奮未久，就發現盛名在外的老師能給我這個受業門生的時間著實有限。少年氣盛的我不禁怨聲連連，到處訴苦，如此冥頑竟有幸獲得兩位學長的點化，引導我建立「外物不可必」的觀念———不要認定必須待萬事俱備，始能有成。古今中外成大事的要訣是先行創造成功的條件，詳究史事可以發現，事之成敗禍福主要還是操之在己。這個觀念應用在求學方面就是：不是必待良師而後能學有所成，能得名師指點固然是人生最大的福分之一，然而為學之道要在於自我砥礪，所謂「學問自苦中得來，似披沙鍊金，才是一個真消息」（菜根譚），因此，若是真心向學，應儘早擺脫過分依賴老師的讀書習慣，同時，學習使用圖書館，圖書館是人類智慧總匯的銀行，而「轉益名師」才是真正的良師。以至於今，我成為圖書館的常客，因之而得益之事，實難盡數，二位學長的諄諄指導，使我隨處獲益，終生受用！
獲得碩士學位後，進入一個民間團體任職，初入社會的我對於直屬上司怨懟至多，覺得他顢頇無能，連一個領導者的起碼條件都不具備，不僅不能以鼓勵代替責備，甚至連基本的指導都沒有，對部屬只有要求，本身又缺乏擔當，有功居功，有過推給部屬，這種種怨責自然是溢於言表。同一單位的一位先進同事或許憐我不知世事，或許是基於對後進的愛護，坦言指責我：「只見他人眼中的刺，卻看不見自己眼中的樑木」，拿了一把尺，處處衡量他人的錯失，即或是毫釐不差，自身是否毫無差池呢？同時，身為部屬，不過是有一個碩士學位，學力、能力、經驗都亟待充實，是具備怎樣的資格，基於怎樣的立場去批判制裁人呢？再者，養成專挑別人錯誤的習慣，不但惹人厭煩，而自己眼中淨是他人的錯誤，不僅使自己陷於黑暗之境，自絕於光明美善，長此以往，將如久入鮑魚之肆者受其漬染而不能自知。建議我：應學習凡事但先求反求諸己，先行恪盡份守、善盡職責，倘或行有餘力，再去考量他人！同時告訴我：精明幹練的上司未必然是部屬之福，有時反而造成部屬的懈怠、不求進步；上司不能幹亦恰好是為下屬者學習任事的良好機會，倘能掌握機會，自我磨練充實，或可早日養成獨當一面的能力。這一番剴切透闢之言，倒頗能警惕懵懂的我，加深了我對「外物不可必」的認知，也促使我對寰宇奧秘有了進一層的體察：任何事、任何處境，很難從單一的角度、短暫的時間任去評估利弊得失。個人於歷練、考驗之中的成敗禍福，主要操之於當事者如何掌握運用環境，善處事者雖處逆境亦能轉禍為福、反敗為勝。有此體察亦能漸漸了解：不須苛求外在客觀環境，只要個人能不斷自我充實、自我調整，客觀形勢頗可由求之於人而逐步轉化為操之在己。自我充實愈多、自我掌握的程度亦可因之而漸次提昇！這番認知使我不再患得患失，即使時處逆境亦切知要在於自己的努力不夠、條件不足，而不再怨天尤人，不但心境平和優遊，且較能以平常心處事、平常心待人！意外之喜是：離開那個機構之後，從舊日同事口中傳來，機構主管竟以「可造之才」繆許我這庸才！
菜根譚有言：「萬善全，始得一生無愧；修之當如凌雲寶樹，須假眾木以撐持。」「萬善全」，但能懸為人生之標的，豈敢奢望必得！而圓滿的人生誠如凌雲寶樹，須假眾木以撐持。自恃平生，自幼及長，時獲關愛、培育、裁成、陶鎔，得之於人者至厚，而自身能予人者幾微，欲言回饋，誠昊天罔極！但是，感念之心無時或已，所能為者，端在敬謹自持，期能不負眾人之厚我，令我於處善惡邪正之際不致偏離正途；亦期不負造物者厚我，令我得生長於此一個人尊嚴、努力受到尊重的地方！倘有機緣，亦將秉野人獻曝之忱，貢獻所知所能於他人，略盡傳薪之責！
燈下獨白／天行
- 2009-06-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