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五日﹐是廠裡發薪的日子﹐也是自助會開標的日子。
南萍入會之初﹐原打算坐收末會的﹐所以向來不投標﹐但這次父親胃穿孔開刀﹐急需用錢﹐她不得不破例。
「九百六﹐玉枝得標。」會頭林媽媽當眾宣佈﹐立刻一陣哄然﹐其中有替玉枝高興的﹐有嫌標金太低的﹐也有後悔少寫了幾十塊錢的﹐只有南萍拖著沉重的腳步﹐默默離開。
拒絕了明雄的好意﹐只向他請了兩天假﹐就匆匆回宿舍拿行李﹐老遠聽見大嗓門玉枝的聲音﹐她正拉扯著舍監。
「林媽媽﹐那是我辛辛苦苦積了好久的私房錢﹐才買了這隻金鐲子﹐是純金的……」
「哎喲﹐宿舍以外的事﹐我可管不了﹐大清早﹐大家都忙﹐誰有功夫偷你的金鐲子呀﹗」林媽媽不理她﹐逕往宿舍這邊過來。
「林媽媽﹐妳總不能見死不救呀﹖你為什麼不幫我到宿舍查一查﹐誰偷了東西還放這裡﹖」
這句話立即引起圍觀者的不滿﹐阿玲首先抗議。
「玉枝姐﹐妳話中有話﹐難道妳認定是我們偷的﹖」
「是不是﹐一查就知道。」
林媽媽拗不過她﹐只好依她的意思一間間搜查﹐口裡卻嘟嘟嚷嚷的發牢騷。
「我說沒有嘛﹗妳自己糊塗掉了東西﹐還要害大家跟著妳受罪。」
林媽媽已經檢閱到吟芳的抽屜和枕頭、床被……。
「急什麼﹖最有嫌疑的還沒查呢﹗」玉枝說。
「妳什麼意思﹖」吟芳面露不悅﹕「為什麼說我們這間最有嫌疑﹖」
「我又沒說妳﹐妳緊張什麼﹖」
一直沒開口的南萍倒楞了一下﹐這間就住著她和吟芳﹐難道玉枝懷疑的是她。
「標不到會……」玉枝冷笑一聲﹕「難道就這麼甘休啦﹖」
前兩天﹐南萍的確因為標不到會﹐央求過玉枝把會錢讓給她﹐被玉枝拒絕了。
林媽媽檢查完南萍的衣櫃﹐直起身來﹐槌槌發酸的腰﹕「走吧﹗這間沒有﹐南萍和吟芳都不是這種人。」
「哎﹐這個箱子還沒查呢﹗」玉枝指了指牆角的旅行箱。
「唉﹗妳不怕把我累死啊﹖南萍﹐這是妳的吧﹖怎麼開﹖」
「怎麼﹖怕啦﹖」玉枝見南萍抿著嘴﹐故意激她。
「妳……妳太過份啦﹗」南萍從來沒被人如此羞辱過﹕「妳如果不放心﹐自己開﹐我根本沒上鎖。」
玉枝迫不及待的親自動手﹐居然真的讓她給找到了﹐在一條長褲的褲袋裡。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開了﹐每個人的第一個反應﹐大多是「不相信」﹐連南萍自己都不相信這會是「有目共睹」的事實。
「人贓俱獲﹐你還幫著她﹖」林媽媽要求明雄打報告開除她。
「我覺得有必要查個清楚﹐這樣隨隨便便就開除她﹐並不是上上之策。」明雄說﹕「既然我是南萍的領班﹐就交給我處理吧﹗我擔保﹐不會再有第二次。」
林媽媽頭也不回的出去﹐見吟芳躲在門外﹐氣呼呼地說﹕「妳躲在這裡幹什麼﹖」
「我……我怕領班開除她。」
「哼﹗他才捨不得呢﹗」
吟芳和南萍是公認的「閨中好友」﹐吟芳大一歲﹐南萍剛搬來的時候﹐吟芳像大姐姐似的照顧她﹐使她完全沒有初入社會和離鄉背井的孤獨感。吟芳聰明、活潑、能幹﹐簡直是南萍崇拜的偶像﹐處久了之後﹐南萍也發現了吟芳叫人擔心的任性脾氣﹐她好強的個性﹐經常給自己惹來不快。就像去年﹐吟芳奪得乒乓球賽冠軍﹐得意地要請客﹐除了南萍鬧肚子﹐不能吃油膩而放棄之外﹐大夥全被她請去了﹐偏偏當明雄知道南萍腸胃不舒服﹐就改變主意﹐強拉南萍去吃素食﹐氣得吟芳把獎杯都摔了﹐她不服氣﹐自己那一點不如南萍﹐為什麼明雄總是把心放在南萍身上﹖
「吟芳﹐下班了﹐妳發什麼呆﹖」自從南萍出事﹐吟芳經常心不在焉﹐阿玲提醒她﹕「哎﹐妳是不是覺得南萍是被冤枉的﹖」
「這叫我怎麼說呢﹖」吟芳搖頭苦笑﹕「我跟她是好朋友﹐所以﹐我太了解她﹐又不能不維護她的自尊心。」
「吟芳﹐妳說話不要含含糊糊的﹐她到底……」阿玲狐疑。
「妳最好別問我。」吟芳站起來﹐提著皮包﹐被阿玲拉住。
「不行﹐我這個人沒有別的好處﹐就是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
「問它幹嘛﹖妳又不跟她同住一間﹐絕對不會丟東西的﹐不過我勸妳﹐辦公室裡還是別放貴重的東西﹐比較安全。」
吟芳話中有話﹐阿玲又一次的為她免費廣播﹕「我又不是笨人﹐儘管她替南萍掩飾得再好﹐那眼神啊﹐我一看就明白﹐可憐喲﹗真是交友不慎。」
「哼﹗那天我就懷疑她﹐妳們想想看﹐她爸爸住院要用錢﹐要我讓給她﹐我沒答應﹐她當然恨我了。」玉枝咬牙切齒地說。
「說的也是﹐人家說狗急跳牆﹐人到需要錢的時候﹐什麼辦法都會被逼出來。」
「不過﹐我想不通﹐她缺錢﹐可以跟領班借呀﹗領班在追她﹐還會不替她籌嗎﹖」
「這妳就不懂了﹐她在領班面前﹐還是得裝得很矜持呀﹗伸手借了錢﹐會在男孩子心裡打折扣的﹐說不定呀﹐男的早就掏腰包獻殷勤了﹐她還很清高的說……」玉枝裝模作樣的說﹕「謝謝﹗人家不要。」
「裝蒜﹗」大家笑成一團。「怪不得領班說要查個水落石出。」
南萍成了眾矢之的﹐雖然案子被明雄壓了下來﹐理由是﹕體恤員工家有急難﹐暫緩處理。然而﹐明雄愈是袒護她﹐她被人指責得愈厲害﹐尤其是女工們﹐平時都和她相處得滿融洽﹐如今﹐見了她﹐就像見了瘟疫病人似的﹐避得遠遠的。
只有下班以後﹐她才能自自在在一個人獨處﹐不必面對那些指指點點的眼光。唉﹗要不是太需要這份工作﹐要不是捨不得吟芳﹐捨不得明雄﹐她會自行辭職的。
「風流寡婦」的弦律愈來愈近﹐是土風舞社正在舉辦週末聯誼活動﹐南萍本能的停下腳步﹐朝反方向走﹐遠遠的﹐她看見明雄辦公室的燈還亮著﹐他在加班﹖
「你不公平﹐南萍回家﹐你就幫她買票﹐為什麼你就不能幫我買兩張電影票﹖」是吟芳的聲音﹐南萍立即閃躲在暗處。
「妳別無理取鬧好不好﹖下回我也幫妳買車票就是了。」
「哼﹗我家又不住南部﹐買車票要幹什麼﹖」吟芳嘆口氣﹕「算了算了﹐哎﹗明雄﹐虧你還是成衣加工廠的職員﹐自己衣服上的扣子掉了﹐都不曉得縫上去﹐來﹐我幫你……」
「不必﹐不必﹐」明雄顯得不耐煩﹐「請妳出去好不好﹖我還有公事要辦。」
吟芳被潑了冷水﹐氣得衝出門外。南萍楞楞地望著離去的吟芳﹐想起三個月前﹐也是這個時候﹐她不喜歡跳土風舞﹐就被明雄拉到辦公室﹐喝他親手調製的酸梅湯。
「怎麼樣﹖」明雄急切地要人肯定他的手藝。
「太甜了。」南萍嚐了一口。
「哦﹗我忘了﹐女孩子都比較喜歡吃酸的。」明雄逗她。
「你……我可沒吃醋哦﹗相反的﹐我覺得你該追吟芳。」
「啊﹖哦﹗我早就預料﹐我進了工廠之後﹐行動會被妳們女生支配﹐果然不錯﹐連談戀愛﹐應該追誰﹐都得聽妳這個小女孩的。」
「吟芳是個能幹又體貼的女孩子﹐你別看她外表剛強﹐其實她的內心比誰都渴望愛。」南萍感傷地說﹕「她的父母失和﹐她一直生長在一個沒有溫暖的家庭裡﹐所以她對我特別好﹐像姐姐一樣照顧我﹐她會是個賢妻良母的。」
「這我知道﹐可是那跟我沒有關係﹐妳難道看不出來﹖我……我關心妳。」
南萍怎麼會看不出﹖尤其這次﹐明雄竟然大膽地替她擔了下來﹐任憑別人背後指點。
「南萍﹐妳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是明雄加完了班。
南萍嚇了一跳﹐要不是明雄伸手為她拭淚﹐她還不知道自己哭了呢﹖
「難過什麼﹖是伯父的病﹖」
「不是﹗」南萍急搖頭﹕「上星期開過刀之後﹐已經出院了。」
「那……是為了剛才吟芳來過﹖還是同事們對妳不友善﹖」明雄扶住南萍抽泣的肩。
南萍低頭不語。
「南萍……」明雄緊握住南萍的手﹐「心裡有什麼不痛快﹐就告訴我﹐妳應該知道我對妳……」
「我知道﹐你是個好主管﹐你關心大家。」南萍有意避他。
「不錯﹐我關心大家。」明雄深情地望著南萍﹕「可是我愛的﹐只有妳一個人。」
「你不怕人家說﹐你愛的……」南萍傷心地﹕「是一個賊﹖」
誰不盼望能有訴苦的對象﹖然而﹐南萍不願連累明雄﹐更不要吟芳同情而無濟於事的安慰﹐終於撥了「生命線」的電話﹐彼此不認識﹐她可以盡情的傾訴﹐盡情的嚎哭。隔著電話線﹐她聽到一個溫柔親切的聲音說﹕
「忍耐點﹐首先妳自己必須心情開朗﹐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只要妳像從前一樣﹐保持愉快的心情工作﹐愉快的跟大家聊天﹐我敢保證﹐到時候﹐她們反而糊塗了﹐不得不重新來衡量妳﹗」
「小姐﹐會這麼神奇嗎﹖」南萍半信半疑。
「不是神奇﹐這是事實勝於雄辯﹐別人可以不相信妳﹐但是妳不能不相信妳自己。」
南萍輾轉想了一夜﹐決定照她的方法試試看﹐誰知第二天﹐辦公室的保險櫃遭竊了﹐竊案現場居然留有一隻女用掛錶﹐是南萍的。
「這是我的﹐我丟了好幾天了。」南萍伸手想去接﹐警員卻收回了那隻掛錶。
「這只是證物之一﹐還不能下定論。」警員轉向明雄﹕「陳領班﹐我想把這隻掛錶帶回去處理﹐還有﹐請這位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問了話﹐採了指紋﹐就回來。」
「我跟你們去﹗」明雄拋開眾人眼光﹐跟隨警員和南萍一同離去。
吟芳本能的追到大門口﹐張開嘴﹐聲音卻在喉裡打轉﹐她不知道喊的是含冤的南萍﹖還是令她寒心的明雄﹖一隻手突然搭在吟芳肩上。
「怎麼啦﹖」阿吉躲在牆邊﹐觀察了很久。
「嚇死我了﹐這個節骨眼兒﹐你來幹什麼﹖」吟芳驚魂甫定。
「別緊張﹐保證天衣無縫。」
「那……」看見南萍就這樣被帶走了﹐吟芳內心開始掙扎﹐開始後悔﹐「南萍會坐牢嗎﹖」
「這我就不知道囉﹗」
「唉﹗我……阿吉﹐我把我那一半錢還給你。」
「哎哎﹗你後悔啦﹖」阿吉堵住她的話﹕「別忘了﹐上一回﹐玉枝的鐲子﹐栽贓人家的可沒我的份兒哦﹗這要是傳到姓陳的耳朵裡﹐你就前功盡棄了。」
吟芳被愚弄的感覺﹐氣得咬牙切齒﹕「哼﹗我一向工作認真﹐表現良好﹐跟南萍又是好朋友﹐誰會相信你的挑撥離間﹖」
阿吉冷笑一陣﹐擰熄手上的菸頭﹕「幹嘛對我有這麼深的敵意﹖我們應該是一條陣線上的。」(待續)
心有千千結/于真
- 2009-06-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