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離家時/于真

  • 2009-06-22
 人真是感情的動物嗎?對於這句話,我原本抱著肯定的想法,但是,現在我開始懷疑起來了。當然,這話還得從頭說起。
 話說那一天大學聯考放榜,我女兒竟然考上台北地區的一所國立大學了。
 「媽,我沒讓妳失望吧?」她揮舞著榜單,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
 「嗯,我真是滿意極了。」我也眉開眼笑地。
 「這可真出乎我意料之外。」她趾高氣昂地:「放榜之前,我還對自己說過:只要榜上有名,即便是敬陪末座,我也就心滿意足了。誰想到,我不止榜上有名,考取的還是第一志願的學校!」
 「這就叫做:皇天不負苦心人。」我喜孜孜地說。
 隨後,她就顯得有些得意忘形;一會兒開懷大笑,一會兒又連唱帶跳,見她樂成那模樣,我不免有所疑慮:十九歲的她,究竟算是長大了沒有?
 陪她高興了一陣子,我隨即冷靜下來。我驀地想到:這一考取,再過些日子,她不就要離開我了嗎?想到這裏,我情不自禁的嘆了一口氣。
 「媽,妳又怎麼啦?」她嘟著嘴說:「人家正在樂著,妳嘆什麼氣?」
 「眼看雛鳥就要離巢。母鳥能不黯然神傷嗎?」我又長嘆一聲:「妳從小就沒離開過媽的身邊,如今就要到外埠求學了,叫媽一時怎麼割捨得下?」
 「妳的感情未免太豐富了,媽。」她沒事人似的:「我又不是就此一去不回,有什麼好割捨不下的?妳呀,這就叫做浪費感情,自尋煩惱!」
 說著,她頭也不回的奪門而出,可想而知,她是找她的同學宣揚喜訊去了。遠遠地,傳來她那一陣陣清脆嘹亮的笑聲……。
 隨著開學日期的逼近,我的心頭越發沈重起來;那接續而來的離愁別緒壓擠著我,使得我終日唉聲嘆氣地。
 「媽,妳這是何苦呢?」她調侃我說:「虧妳都老大不小了,還這麼感情用事!」
 「對自己的女兒感情用事,難道也不對?」我苦笑:「別忘了,人是感情的動物,再過幾天妳就要離家了,難道妳心裏不難過?」
 「我高興都來不及,怎會難過?」她眉飛色舞地:「我真巴望早一點開學,好讓我早一天過大學生活。」
 「我倒希望能晚一點開學,好叫我跟妳多廝守些時日。」我投以憐愛的眼光:「妳一個人在外求學,我一定會為妳牽腸掛肚的,我真擔心,妳走了以後的日子我將怎麼過?」
 「不管好過難過,還不是都要過?」她灑脫的一笑:「媽媽,我勸妳堅強一點吧,就當我還在妳的身邊不就得了?如果妳想念我,不妨翻一翻我的照片看看。」
 「再過幾天就要離家了,妳竟然連一點離愁都沒有!」
 「有又怎麼樣?沒有又怎麼樣?」她聳了聳肩膀:「天下無不散的筵席,這我早就看開了。」
 「連親情也看開了?」
 「本來就這樣嘛!」她蠻不在乎的說:「反正我將來也要嫁人,總不能守在妳的身邊一輩子;不管我現在走或是將來走,還不是都一樣?」
 「妳……。」我欲哭無淚,沒好氣地說:「看樣子,妳的感情已經麻木不仁了。我真想不通,我怎麼會生出妳這麼一個鐵石心腸的女兒?」
 「這可是無可奈何的事。」她自嘲的一笑:「只可惜我不會演戲,否則,我一定會做出一副痛哭流涕的表情來迎合妳。媽,很多事情都可以用強迫的,妳大概不會強迫我也要生出離愁吧?」
 見她那麼寡情,我真想賞她幾個耳光,但一想到快要離別了,我的手又軟了下來。
 昨天是她待在家裡的最後一天,從早到晚我的眼淚幾乎沒有中斷過。臨睡,我又對她千叮寧萬囑咐的。
 「媽,妳到底有完沒有?」她不耐煩地嚷道:「妳說的這些話,以前起碼說過一百遍了。」
 「只要妳能牢牢記住,我不再說就是了。」望著她那張猶帶稚氣的臉,我的離愁越發深重。
 「明天一大早就要趕車子,我想早一點睡覺。」她打了一個呵欠:「喲,真是睏死了。」
 「今晚妳還睡得著?」我訝異地問。
 「為什麼睡不著?」她揉一揉眼睛,反問我。
 「因為,這是妳在家的最後一夜。」我的聲音啞啞地:「從明天起,妳就是一隻離巢的雛鳥了。對這個撫養妳長大的窩巢,妳難道一點都不依戀?」
 「再依戀下去,我就長不大了。」她淡淡一笑:「縱然叫我今晚不睡而守到天亮,我明早還不是照樣要走?反正遲早都要走,我何必徒事依戀?」
 「對媽,妳也不依戀?」我幽幽地問。
 「這個嘛,……。」她吞吞吐吐地:「我想,我對妳並非不依戀,而是我已把這種依戀潛藏在心靈深處。我知道,一離開妳的身邊我就會非常的想念妳,但妳現在還在我的身旁,我自然就不怎麼依戀妳了。」
 「是嗎?」我有些失望:「我以為我們母女今夜一定會促膝長談到天亮,想不到你卻不珍惜這最後一夜。」
 「別說最後嘛,媽。」她不依的說:「星期例假我隨時都可以回家,怎麼可以說是最後呢?」
 「那並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感覺上不一樣。」我悵然一嘆:「我覺得現在我還可以擁有整個的妳,待妳以後回來就不是整個的妳了。」
 「此話怎講?」
 「因為到那時妳已經懂得自立,對我這個母親再也不那麼依戀了。」
 「妳希望我依戀妳?」
 「就像我依戀妳的程度一般無二。」
 「這程度,一時還難比較。」她伸了伸懶腰:「媽,我要先睡,不跟妳多聊了。」
 說著,她逕自走進臥室。望著她那修長的背影,我不禁感嘆起來:若說人是感情的動物,為什麼我女兒偏不是?
 今早起床後,濃重的離憂緊壓著我,我只差點沒用淚水洗臉;而她卻顯著興高采烈,依然一副樂不自禁的樣子。
 「讓媽送妳到學校,好嗎?」臨行,我再一次問她。
 「不要!」她一口回絕:「我都這麼大了,幹嘛要人送我入學?」
 「我這是關心妳呀!」
 「妳要是真關心我,就別送我。」她做出一副大人樣:「當了大學生還要爸媽陪送入學,那像什麼話?依我看,妳乾脆連送我上車的俗套也免了。算啦!我又不是三歲小孩,妳還怕我上錯車不成?」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眼淚直往肚裏流:「我要送妳上車,也不過是想多看妳幾眼而已。」
 「妳太不灑脫了,媽。」她搖搖頭:「妳少看我幾眼,我也不會變成別人的女兒。妳這是何苦呢?」
 「難道妳不想跟媽多盤桓一些時間?」
 「終究要分手,多盤桓何益?」她淡漠的說:「妳既然對我割捨不下,當初就別叫我考大學;現在我已成行,妳就得想開一點,別再鑽牛角尖了。」
 而後,我就送她上車站。瞧她一路上有說有笑,我真懷疑她是生來欠缺感情的動物。一到車站,離愁溢滿了我的心頭,我縱有千言萬語要叮嚀她,也哽在喉間說不出口了。沒一會兒,站務員開始剪票了。
 「妳回家吧,媽。」她依然笑嘻嘻地:「火車就要來,我得進站了。」
 「等妳上了車,我再回去。」我把行李遞給她:「妳先進站候車,待我去買張月台票。」
 「火車一到就要開,買什麼月台票?」她擺擺手:「我這就剪票進站去,妳在柵欄旁邊目送我上車就行了。」
 說完話,她就自顧自的興興沖沖地進站而去,看她那付迫不及待的神色,顯然已經把我忘了。
 「好個絕情的女兒!」我在嘴裏嘀咕著。
 轟隆轟隆地,火車終於進站了;只見她提著行李擠進人潮,連揮手向我道個別都忘了。這時候,我的眼睛突然模糊起來。走了,她頭也不回的走了,……我喃喃自語著。
 「媽!」驀地,從洶湧的人潮中傳出一聲尖銳的叫聲,我揉眼一看,看到她回身向我奔來。
 「媽!……。」她邊嚷邊跑,氣喘咻咻的奔到我的面前。
 「快上車呀!火車就要開了。」我急聲催促她。
 「不!我不走了。」她哭嚷著:「我捨不得媽,捨不得家,捨不得這裏的一切!」
 「快別孩子氣啦!」我柔聲勸她:「學業要緊,妳還是快點上車吧!」
 「我不要!」她執拗地說:「我要媽!我要家!妳說過的,人是感情的動物,我要滿足我感情上的需求!」
 現在,我開始頭大了。耳聽著火車的汽笛聲嗚嗚響起,我女兒仍然堅持不想上車。退而求其次,我只好寄望她會答應改搭下班車了。但願,她到時候能夠斷然拋開感情,永遠別做感情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