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美一邊啃著整條完全沒有切片的吐司,一邊彷彿很專心地翻閱著手中的英文雜誌。其實說是「彷彿」不如該說「假裝」,天知道這本雜誌由芳買回來多久了,她一向是把它拿來擱瓜子殼用的,可是這會兒卻平平整整,煞有其事地攤在膝上。
四三頁———她無意識地描一眼右上方的阿拉伯數字,那些佔據整個扉頁中央部份的陌生單字,便又不規則地扭曲起來———拉扯———最後竟終至模糊一片。
———奇怪,這人是木頭做的嗎?怎麼可能一個多小時來動都不動,連一句話也不說?嗯……八成是太緊張了……要不,就是氣呆了……
———氣呆?他是該氣呆的,約好九點鐘見面的,而由芳偏偏選在八點半出去做頭髮,這不是明擺著讓他下不了台嗎?
她又微側起臉來瞇著眼睛看了他一眼,然後又是一眼,這看一眼的時間延得長了,長到她都不自覺是在注視,或許可以說是打量,但是也許說研究更恰當些。兩百多度的近視眼並不算太嚴重,可是此時卻也能造成隔霧看花的感覺。
———這個林文硯,來過好幾次了吧?可惜每次都沒有看清楚,他長得很怪嗎?不會呀!約略看起來可以及格,那麼,八成是臉上有顆什麼剋妻痣一類的。
由美這回終於找到正當的理由來研究坐在面前的這個人了,她於是按捺著欣喜地,將茶几上的眼鏡架到鼻樑上來,很仔細又很光明正大地將對方看了一遍。———額頭:開闊,七十五分;眼睛:近視,六十分,不,五十九分;鼻子:八十五分,太高了,八十三,還有……
「由……」
嘴巴稍薄不夠有個性!
「由……小妹!」那個原本木雕般正受評分的「人」忽然喊了一聲,由美還來不及想清楚是怎麼回事,便下意識將眼光全部集中在那人鏡片後,兩人目光霎那的接戰,理所當然地是由美躲開了。她理虧。
可是這個不滿二十歲的好強女孩卻又固執地?起臉來,重新準備著迎接挑戰。
「由芳……由芳她還會回來嗎?」這回反而是他有些不好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說,她還會不會回來吃午飯?」
「不曉得呀,」由美說:「如果做完頭髮她沒有順便去找丁仲民的話。」
「哦!」他應她的聲音忽然低了,幾乎要聽不見,臉上卻仍努力不作出失望的表情來。
「那我再等半個小時看看好了,如果由芳還沒回來,那麼我就不好再叨擾了。」
「再半個小時?那不是才十一點嗎?十二點才開飯的,我媽吩咐過,不能讓你走!」由美孩子氣又略為霸道的語氣再度使這個斯文的人臉紅了。他只得微笑著試圖掩飾他內心的尷尬,可惜做得並不好。他笑起來牙齒白白的。
「喂,聽說你是牙醫?」
「是。」
「那你技術壞不壞?」
「啊?」他像不知她在問什麼,又像聽清楚了卻仍無法避免地楞了一下。
「我是問你,問你……」她指了指他:「技術壞不壞?」
「哦,」這回他確信自己聽到的是什麼了,不禁苦笑起來。追求由芳已經很辛苦了,半年多來沒有一點進展,如今卻還多了個這樣的小妹妹。
「壞不壞呀?」那圓圓的眼睛此刻已不再隔著鏡片了,卻更明顯地寫著她的惡作劇。
「大致來說,還不算太壞。」
「呃。」她笑,「那我放心了。」長長地鬆了口氣,然後十分正肅地說:「以後我要改變方向了。」
「改變方向!」隨後又不等他提出疑問,便自顧自地說:「最恨廖牙科那個鬼了,每次把我嘴搞得好痛,上回拔牙還問:痛不痛?誰都知道那時箝子只是架在牙上,當然還不痛,然後他又問:痛不痛?你知不知道我還沒來得及點一下頭……」
那淘氣的臉上隨著高吭的聲調作了個好痛的表清。
「好痛!」她又說,把他真真正正逗笑了。他笑,因為喜歡這個可愛的,由芳的妹妹。
※ ※ ※
由美也喜歡林文硯。因為他會釣魚,會放釣到的魚。他會吹口琴,吹快樂的水手,吹蔚藍的天空。他又會下棋,會明明能贏還下到輸。
他還會……,文硯長得好看,真的,所以由美總是喜歡托著腮對他傻傻地看著。他是一個好人,由美想: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可是,為什麼呢?為什麼由芳卻偏偏不喜歡他?難道只是因為他是經由人家介紹的?
「別落伍啦,小妹,如果讓人家知道沈由芳在這個年代還相親,那會是個多麼現成的笑話題材?」
「是啊,是。」由美當時是這麼附合姐姐的。「何況他像個木頭。」
可是,木頭總比丁仲民好啊,那個小丁,明明沒近視偏偏還向家裏要錢訂了一付K金邊眼鏡。
「那是深度,深度你懂不懂啊!小呆子。」由芳是這麼說她的。可是她真的看不出,小丁除了有張漂亮的臉孔外,還有什麼?尤其是這些日子來接觸得多了,她更看不慣他那時時自以為瀟灑的表情。
「我喜歡木頭。」她跳上高背搖椅,像下最後通牒似地對由芳說:「姐,木頭真的比小丁好。」
「那麼你去喜歡他吧。」由芳拋下這句話,不在乎地攤手走了。
為什麼呢?為什麼由芳不喜歡林文硯?由美每問自己一次,便多替文硯不平一次,於是她有事沒事,牙痛牙不痛都喜歡往文硯的診所裏跑。
「把嘴張開,張大點。」文硯每次看到她都這麼說。
「奇怪?左邊一顆拔掉了,右邊這兩顆也填了,很好麼是不是?你嘴巴再張大一點,我看看上面的牙齒怎麼樣?再張大一點……」
「再張大一點要醜死了啦!」她猛力把牙齒一合,差點咬住他的手,可是那圓圓的臉上,卻似有多大委屈似地帶著哭意。
「好,好,這樣疼嗎?再張開一次,我仔細看看。」
怪不得都快半年了,他對自己一點好感都沒有,這樣每回面對面都 牙裂嘴,還有什麼浪漫可言?由美想著不由得眼眶明顯地紅了。
「好,由美乖,別哭,我看快一點就是了,奇怪……」
「自己難道一點都比不上由芳嗎?由芳是漂亮些,可是她並不在乎他呀,她只在乎丁仲民,那個該死的,只會唱洋歌彈吉他的丁仲民!
難道外表真有那麼重要?就像由芳喜歡了仲民,文硯喜歡由芳,而自己……一個環又一個環毫無意義地扣下去?
文硯……她睜大眼睛看著那個人,那個木頭,他離自己離得那樣近,可是,心呢?心?她猛地摔了一下頭!
「哎呀!」文硯忍不住叫,趕忙將她的臉扶正:「碰疼了嗎?」
「碰疼了嗎?由美。」他又問。
而由美的淚,卻像無聲的水珠般成串落了下來。
———如果那天去相親的不是由芳,而是我,他也會對我這麼死心塌地嗎?
———如果我長得更像由芳些,他是不是會比較容易喜歡我?
———如果讓他知道由芳已經和小丁很要好了,他會怎麼樣呢?
———如果我繼續對他好,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注意我?
———如果……
「媽媽,您看美容一次大概要多少錢?從零用錢裏頭扣會扣多久?」
「久得哩。小傻瓜,你這回又是迷上凱瑟琳丹尼芙?還是依麗莎白泰勒?」
「不,我想和由芳變得一模一樣。」
「和由芳?」作母親的又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小女兒一眼。
「扣一年零用錢,不夠嗎?兩年?」
「姐姐,你會和小丁結婚吧?什麼時候?你會吧?」
「那可難說噢。咦?你一向不是最反對小丁的嗎?怎麼?」
「我……」
你們都不知道,不會知道……從那時候開始,陪他坐在地板上,聽音樂等由芳,你們就不知道我了。
「小妹,你最近還去不去木頭那兒看牙齒?再去怕牙齒都要拔光了。我看你不妨跟他說,如果他不怕枯坐的話上我們家來好了,我和小丁……」
「你和丁仲民都討厭!討厭!」由美從椅子上跳了下來,山洪暴發了似地叫:「你們為什麼還不結婚?為什麼?」
※ ※ ※
「你……你這孩子怎麼這麼糊途?你們還在求學,難道……難道不行了嗎?嘎?」
「來不及了,媽……已經三個多月了。」(待續)
但是又奈何/天 行
- 2009-0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