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光彩/石 隱

  • 2009-06-28
 她來了。
 白色的校服,黑色的百褶裙,不算挺長的秀髮,隨風搖擺著。俏麗的臉龐配著一副眼鏡,頭上戴著白色的髮箍。騎著單車轉出路口,把車子停妥了,套上黑色的外套,領子翻好,背著書包到對街等車,一步步,從容、專注。
 每個動作都是那麼美。從視線中出現的那一剎那起,到轉出路口,到過馬路;是完整的,美的組合。如朝聖者般,敬虔地看著她,不肯漏過任何一個動作,也未曾遺漏過。看著她,心中有無比的喜悅,是屬於心靈上的,誠摯地關愛。
 她是他在南部唯一的朋友,真正心靈上的朋友。
 認識她是一個意外,一生中最美好的意外。
 ※ ※ ※
 或許人老了,到了閒著也是閒著的時候,便只有用回憶來消磨時間;他現在就是這樣。靠在椅背上,叼根菸斗,眼鏡放在桌上,兩眼直瞪著天花板,任由藍煙自口中悄悄滑出,忽而作雲,悠能自得,瞬間成鶴,長鳴沖霄,是雲、是鶴,不過是心中的想像,那裡來什麼雲、什麼鶴?人老了嘛!書房裡空無一人,客廳也是。大兒子出國了。在G國攻讀博士,小兒子在高雄教書,唯一的女兒也出閣了,沒有什麼可掛心的了。但是瓊一上街,就只剩他一個人。自從去年退休以後,唯一的消遣就是唸唸書、寫寫作。這是他畢生的興趣,以前為理想、為子女,忙碌了三、四十年,好不容易他們都長大了,總該過過自己的生活,也趁這機會,再拾起久久未用的稿紙。一年多來,寫過一篇小說,幾篇散文;偶爾興致來了,也寫寫新詩。可是現在,望著攤在桌上的稿紙,竟然不知道從何下筆,剩下的只有回憶,滿腦子的回憶。
 書桌右角上放著一張照片,那是去年退休的時候,學生們為他照的。背景是實驗室正門,左手邊算起是瓊,兩個應屆畢業博士班的學生,左首是他。後排還有三個同事,也都是早年畢業的學生。想到他自己的學生們,如今也都有些成就了,臉上不由得露出欣慰的笑容,可是想想瓊鬢髮的斑白,卻又感到內疚。瓊是他的妻子,才二十五歲就隨著他遠赴異鄉,四十年來,跟著他吃了不少苦頭,尤其是晚近的幾年,年紀大了,從實驗室回來往往疲憊不堪,瓊的細心照顧,是最令他自傲的。回想這一生,縱使沒窮極潦倒過,總也有段困苦的日子;特別剛從G國拿到學位歸國的那幾年,年輕氣盛,在學校與同事之間難免有些摩擦,全靠瓊的安慰與鼓勵,才能安然度過,現在回想起來,更覺得對不起瓊了。
 瓊回來了。念及老妻微駝的身影,就有無限的感慨。聽到瓊關上門的聲音,知道她現在一定在廚房,為他準備豐盛的晚餐,四十年來,生活起居全是她一手照料的。在剛拿到學位之後,他病了快一個月,瓊更是片刻不離的,在床邊照顧著他。四十年的夫妻了,他知道在書房的時候,瓊是不會來打擾他的。她的體貼便是這許多年來,伴著他的幸福。
 菸草燒完了。放下菸斗,由書桌下櫃子裡拿出咖啡,輕輕地走到門邊,小茶几上有個熱水瓶,全天插著電,每天至少有兩次,瓊會進來替他加水。思考的時候抽菸斗和喝咖啡,也是四十年來的習慣。於是瓊特別在書房裡,為他準備一個熱水瓶———又是一份貼心的溫馨,泡好咖啡再回到書桌旁,坐下來拿起菸斗,塞滿菸草,還是吐出一口淡淡的藍,多年來的習慣了,喝一口咖啡,再把背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望著天花板,是冥想沈思吧,盯著由嘴邊溜出來的藍煙,忽成雲、成鶴;四十年了,他想。
 總是想起四十這個數字,他還記得,初中的時候,一直認定這一生只需要活到四十歲,就可以作完所有想作的事了。這念頭一直存留到大學畢業,可是等到攻讀博士的時候,一切都變了。他一頭埋進科學的傾域,幾乎廢寢忘食,向來體弱多病,若非瓊的細心照料,恐怕連博士學位都拿不到呢!更遑論活到四十歲。時間過得真快,得面對第二個四十歲了。如今他不再有什麼遺憾,顧盼已過的歲月,為理想奮鬥了大半生,兒女都已成人,自己也算有些成就了,還有什麼好懊惱的?只除對瓊,這四十年來的相伴相隨。
 西沈的夕陽,由窗外斜進一片鉻黃,推開窗子,紫茉莉的嬌嫩觸動了平靜的心。都市的夕陽,總是沈落在大廈的背後,卻也越發顯得碩大。極遠處大屯山上的一片雲,長年在那兒,承受著夕陽的洗禮,水氣透著陽光,反射出晶瑩亮麗,配著霞光,襯托出生命的光彩。突然他了悟了,於是決定用筆,記下這一生中最美好的意外。用力抹平稿紙,沈思會兒,提筆寫到:
 她來了。
 白色的校服,黑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