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 會/壬 癸

  • 2009-07-01
 「思呀!想起!仰頭當月想彼時,你我相愛像月圓……」
 莊有一副渾厚的嗓子,唱起民謠小調,有板有眼,充滿樸拙的鄉土氣息。麗兒曾試圖替他歸類,始終劃分不清。那身黝黑皮膚,糾結的肌肉,十足的耐力,像極暴露在陽光下的勞動者。然而他卻有個饒富趣味的職業,講起話來頭頭是道;尤其架起那副黑眶眼鏡,還帶有書卷氣,格外引人注目。
 外景隊來到墾丁國家公園,每天起早摸黑,聞到鳥訊,馬不停蹄趕赴現場,一個畫面接一個,捕捉每年按時南來北往,暫時歇腳的一群遠征部隊。莊是國家公園的解說員,帶著他們東奔西跑,成為親密的夥伴。
 「灰面鷲呀!今年遲到了,往年這個時刻就該來報到。」
 「我們只能停留七天,該怎麼辦?」
 「到青蛙石去拍,黃昏時,經常會聚集許多海鳥,算是略備一格吧!」莊指向草原遠處,一塊隆起的黑色岩石。
 「這什麼鬼地方?這般陡峭,我們身上的器材,少說有一百公斤。」助理大喊。
 「不慌,讓我來,我們慢慢爬上去。」莊上前揹起沉重腳架,一馬當先,攀登嶙峋的岩壁,還不時停下來,幫忙運輸笨重的器材,那矯捷的身手,贏得讚嘆。
 「那人!前一輩子是猴子轉世的。」攝影張提著攝影機喘息不休。
 莊清澈而安定的眸子掃向眾人,落在她身上,見她蒼白著臉兒,斜靠在一旁,走向前來,溫和的問著:
 「還好嗎?」
 她點點頭,他伸手握住她,一路攙扶她到峰頂,找個隱秘的角落,靜靜蹲伏在岩壁隙縫,等待在高空浮雲間盤旋的海鳥,機警的四處逡巡之後,緩緩從天滑翔降落,佇立在岩石上。過不了多久,繼續又飛來一些鳥兒,吱吱喳喳發出一長串鳴聲。
 麗兒從未如此接近過,有點緊張,莊輕靠過來,貼近她,在她耳際悄聲說:
 「別擔心,牠們不會攻擊人的。」
 漫天的彩霞,把天空塗抹上一層艷麗,染紅了暗藍的海面。譜成流麗的水紋,波光艷瀲,令人為之眩迷。
 「哇塞!拍得過癮!一個個的大特寫呀!」西斜的陽光隱去後,一群人挺直腰幹從岩縫站起身,驚起紛飛的鳥兒。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更值得慶祝,導播熱誠地留住莊,一瓶瓶啤酒。你來我往,稱兄道弟,直到都有醉意,方才一一告辭。
 第二天人還在朦朧裏,莊已來敲門。
 「快起來!灰面鷲來了!」
 一片歡欣鼓舞,大夥浩浩蕩蕩,奔赴滿州。遠遠望去,已見盤桓在蒼穹下黑鴉鴉一群鳥兒,悠閒展翅,安祥而平和,怎麼也想像不出是經過長途跋涉。
 莊不斷解釋灰面鷲的種種特性,一面撥開圍觀的人牆,讓導播選出適當位置,架起機件,在烈日烘烤下,如火如荼展開工作。
 麗兒先做個簡單的開場,介紹灰面鷲的來歷,鏡頭穩穩搖向空中,攝影很緊張的捕捉每個畫面,還要大家跟著他匍匐前進,在林子裏鑽進鑽出,唯恐驚擾停留在樹梢,那群難以侍候的旅行者。
 很渴,沒有水喝,十月的南臺灣熾人的烤,她忘了帶頂遮陽帽。莊走了一里多,借來一頂草帽和一壺水給大家解渴。
 「找個地方乘涼吧!」午餐時間,他帶著她,離開大家,躲進蓊鬱的樹林裏,兩人坐了下來。
 「誰說主持人一定要在室內的呀?妳要經常出來曬太陽。」他的黝黑與瘦長與她的白晰豐潤形成極端的對比。
 「喜歡妳的工作嗎?」他問。
 「喜歡,每次面對鏡頭,對自己有許多期許,你呢?」
 「我也喜歡,這是一片遼闊的天然寶庫,蘊藏著許多的奧祕,等待我們去發掘,對我更是一個挑戰。」談到未來,和煦的眸子閃爍著智慧。看來,也是執著的人,麗兒多了一份敬佩。
 「我是學生態環境保育,正好有發揮的餘地。」
 麗兒吃完麵包,把盒子裝進紙袋裏,閒適地仰靠在樹幹上,藍天裏翱翔的鳥兒,依然成群結隊。
 「為什麼牠們每年要南來北往大遷移呢?」
 「不知道!有人說為了躲避嚴寒,找尋食物,繁殖後代。但這只是其中一部份,說不定另有原因,值得去探討,這就是趣味所在。」
 「牠們不會迷航嗎?」
 「牠們藉著天象星球導航,有時遇到大霧,也會迷失,成為迷鳥。但是牠們起碼都有方向。可不像有些人不按照規矩胡闖亂撞。」他朝她直笑。她懂他的意思,要不是拍片,他們說什麼也不會相遇,偷得閒暇躲在樹林裏,聆聽他唱歌,談論彼此抱負。
 麗兒好久沒有這樣放鬆過,一連串的節目,把她繃得又緊又緊,難得有機會與人開懷暢談。也不曾有過像莊這樣的人,為她在樹下唱各種小調。他的音色不錯,搭配上他的剛柔並濟,另有韻味,更是觸動了她想引吭高歌。
 「我們真像認識一輩子的朋友!」他嘆息著,這使她覺得驚訝,他們才認識不到三天,卻熟稔得無話不談。她抬眼看他,見得怡然取下眼鏡,用手帕拭擦鏡框上的塵埃,露出遮蓋在鏡片底下,兩圈窟窿似的白色皮膚,不由得笑了起來,他一點也不靦腆,反倒湊向前給她端祥個仔細。
 「這是來到墾丁的傑作,連我都覺得怪異!」
 他的坦然與毫無掩飾,倒使麗兒有點難為情,垂下眼簾,只覺得有一根輕巧的手指,撥弄著她的心弦,琤琤琮琮,流浮著似水的音符,麗兒幾乎跟著哼出聲來,碰觸到那張臉兒,沒來由綻開朵朵紅暈。
 時間悄悄的靜止,空氣中流動著甜甜的芬芳,麗兒被薰得有點暈陶陶,急忙起身,走到太陽下重新振作起來。
 「不行呀!要補特寫,想辦法找一隻來給我們拍好嗎?」導播懊惱的喊。
 莊有點為難,沉吟不語。還是經不起催促,勉強答應。
 「最好有個人陪我一起去。」
 「麗兒!你們一塊兒去吧!」
 他們並肩,找到個熟人,借來一輛摩托車馳騁著,穿過綠油油的原野,拐到小鎮,找到一家鳥店,莊上前訊問,對方猛搖頭。兩人在大街小巷穿梭,一無著落,失望站在街頭,莊突然放聲大笑:
 「妳知道嗎?灰面鷲是被列入保護的鳥類,可沒人敢隨便捕捉,而且身為管理局的一員,對於捕捉鳥類的人有權檢舉。」
 「你為什麼不早說?」難怪他們拐了半天,沒人敢告訴他。
 「本來我可以拒絕不來的,可是就是說不出口,不懂得為什麼?」他緊皺著眉,顯得很困惑。
 「算了!不為難你了,回去吧!」
 「不!我想到去年有人撿到一隻受傷的鳥兒,帶回去飼養,我打個電話,由妳出面去借好了。」
 莊說著,穿過馬路,走向電話亭,連撥了好幾通,笑容漸漸顯露了出來,回轉頭向她調皮的眨眼睛。
 莊成了他們密不可分的摯友,幫忙找尋鳥蹤,替他們解決野外飲食問題,更提供豐富的鳥類知識,他與他們幾乎踏遍恒春半島每一塊土地,共渡艱難又刺激的六天。這六天裏,麗兒更是受到鼓舞般,較往日的外景更為振作,也不喊累,自動幫忙著料理各種雜務。
 「我要糾正一個觀念,今後我不再把主持人當作花瓶。」他看她被曬得脫層皮的肌膚,閃出縷縷情意。
 「我也要糾正一個觀念,你不是一個普通的解說員!」
 有人相處一生無從感覺,有人卻在短短時間裏燃起火花。麗兒有點錯愕,按捺住心房,努力揭出那蠢動的心意。
 「很有意思吧!我們相處那麼久,我竟忘了請教你貴姓。」
 「看電視嘛!下星期播出,你不就知道了。」經過這六天說出這種話來,未免過於虛偽,她仍舊吱唔著,不敢深入。
 莊默然。
 灰面鷲已過境,該拍的都齊全,已到分離時刻,彼此擁有的記憶,分享的興奮,也將隨著時日的消逝,漸遠漸淡,而煙消雲散。
 「有趣吧!我們這一行認識的人,祇有一面之緣。」
 風兒徐徐吹拂,把莊那頭披散的頭髮,刮得更紊亂。黃色制服,貼在瘦削的胸膛,有點弱不禁風的單薄。他瞇著眼睛,凝視天空裏漸飛漸遠的鳥兒,幽幽說著:
 「南臺灣的雲,變幻莫測;傾刻間,白雲蒼狗,宛如歷經曲折的傳奇,百劫歸來,不堪回首。」
 麗兒知道,墾丁的經驗,豐富她的生活,莊實在優秀,她也知他心意,然而他們都不敢往前跨進。過了今天,她將回到繁華的北部,繼續她的節目主持人,而他依然是墾丁國家公園一名解說員,執著於他的理想,她無法為他付出所需,而他也不願要求,他們航行在不同的軌道,偶然交會,燃起瞬息間火花,當不得真。
 「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是呀!妳看!那塊青蛙石,是外來的岩塊,據說是經過地殼的變動,突然聳立在這片珊瑚礁群,雄據一方。說不定過一陣子,又來一次大變動,它又突然消失,可見,沒有地老天荒的事。」他指著聳峙在原野裏,那塊他們曾攀登過的岩石。
 風兒加緊,有點蕭瑟,艷藍的天空頓時黯淡了些。麗兒雙臂擁著自己。
 「你們走得正是時候,十月的墾丁,落山風正準備大事肆虐了。」莊起身拖著她,走向正在收拾器材的一夥人。
 「今晚我們要痛飲!」攝影張重重按住莊的肩膀,一副肝膽相照的感懷。
 「好呀!不醉不歸。」莊豪邁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