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乃 欣

  • 2009-07-10
 大門無聲的向兩側滑開,一股森森的藥水味和著冷氣湧上來,她置身在這種清潔而無明的肅殺裡,全身一顫。其實來了這麼多遭了,總還覺得此處像一個潔白而巨大的墳場,來來去去的皆是已亡和將亡的人,無限寒涼。她抱著手中那束鮮黃的太陽花,灼灼的花朵觸著這樣的溫度亦不免畏寒。來看他的時候,她總是帶著太陽花,他喜歡所有燦爛、灼烈的東西,顏色鮮麗的花朵,濃烈的氣味,辛辣的食物,以及華麗的風景。
 熟悉的彎過長廊,身邊走動著許多蹣跚的病人,她穿過人群穿過那許多漠然而傷痛的眼睛,走向他,無聲的長廊盡頭。灰白的窗簾底下是一瓶乾枯的太陽花,他的妻子安靜的在他身邊看報紙,即使在醫院她都可以維持頭面光潔,濃黑的髮一絲不苟的挽在腦後,並不年輕了,是個從來沒有美麗過的女人,可是卻也因此沒有什麼遲暮的傷涼,她的滄桑是柔和溫潤的。她抬起瀏覽新聞之後的眼睛憂鬱的直視她。
 「張小姐,妳來啦,坐,坐啊。」她站起身招呼她。
 「不客氣,陳先生有沒有好一點,同事們都很關心他。」
 淡淡的問,她遞過花束,在他身邊的椅子坐下,他醒著,安靜而疲憊的眼睛裡都是暗暗茫茫的光。她故作不經意的看過他,仍直視眼前正拉開抽屜想找點什麼招待客人的女人。
 「好多了,醫生說過兩天可以出院了,算他命大,車子都撞爛了,還只斷了一條腿,麻煩的是他的失憶,可能是碰到頭了,什麼事都不記得,住院一個多月了,好像一點進展也沒有。醫生說不能急,或者過一陣子就記起來了,也或者,再也不記得了。」唉!絮絮的說著話的女人長長的歎了一口氣。
 她看向他,額前垂下幾綹髮絲,她忍著沒伸手去為他拂開,臉頰上的傷口好得多了,瘦了些,臉上和肩膀的線條更嚴峻了,他亦看著她,眼底有熟悉的溫暖。她幾乎要以為他記起來了。
 「張小姐,妳來了正好,替我照看一下,我去樓下買點東西,一個人分不開身,我女兒得下午放了學才能過來幫我,最近真是一團亂,真是的。」她歉意的看著她。
 「妳去忙,我和陳先生聊聊。」
 她站起身微笑點頭,看著她的身影緩慢的離開。
 她理一理他手邊的被子,洗得湮開的藍色,無意識的掀開覆上,他的手扎著針打點滴,一小塊膠布貼著針口,手背青筋歷歷,修長的手指乾淨澀白,她反覆親吻過的,如今只是僵直的臥在病床上,她抬頭看他,夾白的髮絲凌亂。
 「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
 她顫抖著聲音再問,這一個多月她不知在心裡問過多少次,也不知暗暗的問過他多少次。他煩惱的歉意的看著她。彷彿一個洗得過分乾淨的杯子,再也沒有人知道裡面曾經裝著什麼,熱茶、咖啡、開水、可樂,沒有人知道了,一個乾淨透明的杯子。像被掏空了似的,她覺到自己的聲音已經失去氣力。
 「試著想想看,想想你自己啊,記不記得你喝咖啡要放兩包糖,睡覺一定要睡左邊,聽到有人五音不全的唱歌就會發脾氣,喜歡鐵觀音勝於烏龍茶……記不記得呢?」
 她壓抑著聲量,盡量安靜的,細細的敘述他的習慣和癖好。窗外的槭樹簌簌的敲著玻璃窗,微微泛紅的葉子,像咳了血,秋日的荒涼。
 「再多說點我們的事給我聽。」他靜靜的說。
 春日,在京都,總編輯決定的春日賞櫻特輯,他們兩個人去採訪。午後的飛機到大阪機場,溫涼的風吹得人酥酥的,櫻花是日本人的家常風景,出了機場沿路都是參差的粉紅和嫩白。住的民宿便叫「京都」,一個老婦操著大阪腔的日語殷勤的招呼,她雖略懂日文卻也只知她極是恭敬謙卑,日本女人的委婉,低到塵埃裡的安靜好意。決定的行程是先走寺院,像清水寺、醍醐寺、金閣寺、銀閣寺都得去認真拍些照片,然後再找些有名的賞櫻景點。他是專業的攝影,他們這本旅遊雜誌向以精采華麗的圖照為主,文字是幫襯。他總是冷冷的,只在對待他那些冰冷的攝影器材時才有細膩的溫柔情意,年紀不輕了,鬢邊的霜色,端嚴的眉眼線條,年輕時曾是某大報社有名的攝影記者,他的鏡頭總是可以最準確的捉住重點,不慍不火的,畫面說盡一切。
 可是,找不到我真正要的東西,那些瞬間發生的事件都是假的,兩秒鐘拍下的鏡頭也可能是對真相的誤解,我覺得很疲憊,很想找到點什麼牢靠的,不必辨明的東西。他後來這麼告訴她。做完六四民運的採訪之後,他離開報社,然後,只拍美麗的風景。我在鏡頭裡發現的美是絕對的,美的本身就是真理。她看著他說話時眼睛裡的憂鬱,說不出是什麼,只覺到沉重,即便是歡愛時分,亦是無限的惆悵。
 「記不記得那年京都的櫻花,做完第一天的行程,才看完清水寺的櫻花,我就病倒了。」她溫柔的撫著他清瘦的手。
 病了,狠狠的發燒,兩頰灼灼如櫻。她臥在大塊大塊粉紅如畫的被子裡,蒼白的臉像是釘畫的釘子,平板的定在淺綠的榻榻米上。異地的夜晚,他頻頻絞冷毛巾擦拭她滾燙的身體,熱度燒得眼睛亦豔豔的,她只是歎氣,連累你了。吃了退燒的藥後,沉沉睡去,夢裡都是絕境,險險的要掉到一個飄著雪的深洞裡,他的聲音遠遠的在身後,纏綿的淒絕的叫著她的名字,她冷得無法,只知道咬牙切齒的哭。然後,驚醒的時候看見他的眼睛很近很近,因沒有睡都是血絲,乾枯的唇邊都是青青的鬍髭。她軟弱的發出一點她自己亦不能分辨的聲音。他彷彿知覺了。怕妳夜裡病情有反覆,我在這裡看著。他低低的說,輕輕吻她如櫻的臉頰。
 她俯身喚他,希冀在他淡漠的眼睛裡找著些什麼,記憶的廢墟。自從六四之後,他變成一個虛無的無政府主義者,憂鬱,冷淡,尖酸的嘲諷,連對愛情亦莊重不起來。紅色的底色,夜裡的天空有隱隱的血光,好像只要撕開天際的一角,就會澆灌下汩汩的鮮血。那些血腥的場景和陰鬱的氛圍讓人澈底崩潰,過分的沉重和過分的輕盈原來是一樣的東西,都是失衡。妳看到的或許是真的———那些慘重死傷的畫面,可能是真的,但是,所有的解釋都像是失焦的鏡頭,讓人錯愕。他抱緊懷中的她,像沙漠中渴水的旅人一樣找著她如水的胸膛。他鬆散的喃喃低語,他的酒量不及她,日本清酒更是拿她無法,不待終飲,他已不勝酒力。桌前一枝紅櫻養在瓷白的細長花瓶裡,已有凋萎之色,一觸皆是落櫻,夷然的死。
 她甜蜜的對照著時序,他在彼岸採訪之時,年輕的她正和她的同伴在校園掀起熱烈的靜坐遊行,以及至今紛然不解的關於前途的討論。他們分身在異處做著一樣的事,此際的會合只是印證昔時分別做工的種種,歡然交會,死亦不惜。她甜蜜的凝視他滄桑的容顏,訝然的發現,如對鏡中的自己。
 如對鏡中的自己,她隨著病榻上的他一同憔悴。車禍之後的這一個月,她惶然如失魂魄。之前一日,他們同往花蓮拜訪一個做木雕的朋友,深夜馳過澆著涼薄月光的海岸線,他握著她的手,她切切記得那溫度,及那周旋掌心的纏綿曲折,可能因為是他失憶之前最後的幾個鏡頭,她回想起來特別有一種特寫的明確感,巨大到無以勾勒。暗夜裡的山形海線,像記憶一樣模糊又沈重。她輕輕摩搓他的掌心,一遍又一遍,絕望的問他記不記得,像溺水的人微弱的呼救。
 打開提包,她拿出他的信和照片,京都的櫻花如雪,北海道的花田如焚,照片裡的西安城牆與和歌山的和歌城,相似又不相似,南洋的火樹銀花,她著一身熱辣火紅的長衫,在他的鏡頭裡巧笑倩兮。她不敢急切,只能冷靜的問他,對這些他們一同行過的風景可有印象。她蹙著眉,凝重的注視那些照片,她覺得自己在他長長的費力的回想裡一點一點的死去。
 人真正私有的只有記憶。他總是如是說。
 她平靜的打開他寫的信,低聲的唸給他聽:
 我可以忘記一切,活到我這樣的年紀,才悲哀的發現,活著的本質就是無可如何的哀傷,人的努力或不努力其實都不能真正的改變什麼,這個世界是個巨大的玩笑,而我,實在是個不夠幽默的人。我從來不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雖然我一直努力希望自己是。在急景凋年的蒼涼裡,能夠遇見妳並和妳相愛,真是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是急切的想記住一切,關於我們的……。
 她的聲音逐漸哽咽,眼淚終於抑制不住的迸落,她伏在被單上痛哭失聲。他惶急的,輕輕的碰她的肩,熱切而充滿歉意的說,對不起,我想不起來,真的對不起,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再想想。
 她的淚滴在雪白的信紙上,黑色墨水寫就的勁拔的字跡已被她的淚水湮溼,模糊一片。他看著那些逐漸消失的字跡,心情也異樣的沈重起來。他喟然的看向窗外,咳血的槭葉正說著秋天,重複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