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居/石 隱

  • 2009-07-17
 故鄉的童年是最令人懷念的。然而﹐我卻無從懷念起早年生長在故鄉的生活情景﹐所留下來的﹐只是完全的一片空白。也許﹐是那一段山居的日子早在我記憶萌芽之前就已經結束﹐也可能是年輕時的自我﹐傻得不曉得在記憶的倉庫中多儲存一些甜美的果實﹐以便在將來反覆的品味。或許﹐我本就是個容易忘舊的人﹐也許應該說﹐我是個冷酷無情的人﹐才會在腦海中絲毫對自己所生長的地方沒有留下任何回憶﹐陌生得就跟一位未曾相識的過路旅客一般。走過的﹐未必會留下痕跡……。
 開始有記憶是在唸國校的時候﹐而那時﹐距搬離老家在時間上﹐已經是好幾年後的事啦﹗離開山居時﹐大哥尚未就學﹐而在我有記憶時﹐大哥卻已經是國校的高年級學生。正因為如此﹐才對故鄉尋不出半點印象來。或許是一種心理的補償作用﹐在以後回故居的時候﹐總會用盡心力去接觸感受故鄉的種種事物﹐故居的一椽一瓦﹐一草一木﹐總能讓我細細的咀嚼品味﹐留連不忍遽別。漸漸地我發覺自己竟有些喜愛的發狂﹐這才怪自己虛擲光陰﹐把原本應該多彩多姿的童年﹐擲向空白的未知。
 早幾年的時候﹐每年總會回故鄉一兩次﹐而且總是在細雨紛紛的清明時節。平常難得相聚在一起的親朋好友﹐同一天﹐總會攜家帶眷﹐提著牲禮﹐從不同的角落回到山居的四合院﹐大夥把手言歡﹐暢言感觸之後﹐扛著鋤頭﹐拽著鐮刀﹐浩浩蕩蕩地往祖墳營地而去。早先時我不過幫忙提一些輕的牲品和冥紙罷了﹐到身強力壯之後﹐就加入掃墓的行列﹐忙了一天下來﹐也不曉得省視了幾位祖先的墳塚﹐更不曉得流了多少汗﹐然而大夥從不承認疲倦﹐因為我們都曉得這些汗滴在自己所生長的泥土中﹐是不會白流的。
 印象中最深刻的一處祖墳﹐是在故鄉往東嶺的小路旁邊﹐在那裏用不著鐮鋤﹐因為所謂的墳不過是一塊突出的巨石﹐石頭上長滿一些葛藤類的植物﹐巨石底下﹐有一凹穴﹐穴中祭祀的便是早期的祖先。聽說打唐山渡海而來﹐而所能留下的只是一段指骨﹐然而卻被族人們妥善的安藏在一只碗大的瓦罈中加以祭祀﹐而瓦罈就擺在穴中。父親總會提起有關老祖宗的傳奇故事﹐然而﹐時間一久﹐便什麼也記不清楚啦﹗
 故鄉在北部的猴山山麓﹐山腳下有公路通過﹐每次回故鄉總得慢慢地往山腰推進﹐且走且停﹐上山的路陡得相當厲害﹐有時候必須一口氣往頂上衝。而小路兩旁﹐隨著高度漸增而有所改變﹐在山腳的地方﹐小徑沿著山溝小溪曲折迂迴﹐在一片淺綠的稻田中顯得格外明顯﹐小溪水清澈晶瑩﹐沁人肌膚﹐族人們利用它來灌溉良田﹐洗衣服﹐一路上去偶爾可以在小溪兩側看到三五成群的村婦﹐彎著腰用力地搓揉著衣物﹐擣衣聲與遠處傳來的牛鳴把山襯托得更幽靜。過了小橋﹐兩側滿是竹叢﹐在風中發出蟋蟀的聲響﹐隨風搖擺﹐好不優閒清逸。而每每在春雨乍歇時刻﹐金黃色的筍爭先恐後地冒出地面﹐農夫一鏟接一鏟﹐忙得不亦樂乎。竹筍是族裏出產的大宗之一﹐聽長輩們說﹐倘若收成好時﹐一個月可以吃上半年呢﹗
 小徑穿過竹林﹐開始有些陡﹐出林子之後﹐視野豁然開朗﹐只見山腳下稻田青綠千頃﹐而遠處山色含黛﹐有遠近有濃淡﹐令人心曠神怡﹐忘卻一路的辛勞。陡落的山坡上栽的是低矮的茶株﹐老家是鐵觀音茶的主要栽種區﹐由於雨量適度而且日光充足﹐再則土質得地利之便﹐因此許多農民把稻田轉作﹐興高采烈地唱起山歌啦﹗儘管許多村人搬到喧囂的都市﹐但是﹐每當採茶望季來臨時﹐總會放下城市中的緊張與忙碌﹐回到這片山坡﹐戴斗笠﹐唱山歌﹐在一壟壟的茶青中穿梭﹐重享這一份稚真純樸。小徑旁的一處稻穀場上擱著剛摘的葉末﹐被陽光晒得有些捲曲﹐隱隱約約可以嗅到一股清新的茶香﹐這種享受並不亞於喝茶品茗﹐甚至比後者更具有味道﹐那是一種芳香的泥土味﹐一種家鄉泥土特有的香味。
 沿著山路而上﹐最吸引我的應該是四合院前面的兩棵大楓樹﹐每每在炎熱的夏天﹐蟬鳴的季節裏﹐翠青一片﹐綠中泛黃﹐黃中卻又帶有一點未褪盡的點點霜紅。隨著時序的遷變﹐楓葉轉橙轉紅﹐楓紅滿眼﹐但這時卻是紅中有嫩嫩的芽青﹐遠遠地從山腳小橋處﹐便能清楚地看見山腰上兩簇鮮艷的橙紅在那一片相思的褚綠中﹐顯得格外突出。每次回老家﹐總是一個人蹲坐在楓樹底下半晌﹐靜靜聽著楓紅層層的傾訴﹐滿地黃葉堆積損人憔悴的淒清總讓我陶醉其中﹐不忍匆匆離去。
 故鄉的景物總使我留連﹐偌大的穀場﹐長滿浮萍的魚塘﹐還有門前的幾棵袖子樹﹐尤其是那兩棵文旦樹﹐每當夏末時刻﹐總綴滿整樹的白柚花﹐隨著暑風﹐柚花香味散佈在四合院周圍﹐那股柚香是一種淡淡的清香﹐而不是玉蘭花那般濃艷的香﹐更不像梔子花盛開時那種好像加了蜂蜜的那種甜味。清清淡淡地﹐就像一個麗質天生卻未施脂粉的國色佳人一般﹐那麼地讓人愛得發狂﹐那麼地讓人感到清新可憐。
 四合院的左側便是老家。推開搖搖欲墜的板門﹐祇見屋內椽倒瓦落﹐牆傾土圯﹐一副災後的悲慘景象﹐沒有人加以整理﹐任憑它風吹雨淋﹐木朽瓦碎﹐泥塊狀的土磚已經淋灑成粉般的凝結塊﹐隨時都有化成灰的可能。轉進廚房﹐屋頂上開個大口﹐陽光和煦地照在潮濕崎嶇的地面上﹐那邊一群雞鴨圍著瓦礫中覓食﹐絲毫無感於這屋子的年輕主人突然地造訪﹐仍然是一副優閒的自在神情。屋後的柴門早已經被大姑砍下當柴燒掉﹐後院有一口井﹐可是在我最早看見時﹐已經是一個雜草繁冗的枯井﹐而在早年的山居歲月﹐這口井是四合院主要的水源﹐井枯之後﹐村人們用橡膠管將山溝裏清澈的泉水汲取到新建的水泥儲水槽中﹐用來飲用﹐盥洗外﹐還用以清洗剛鏟下白白嫩嫩的竹筍﹐加以分裝﹐而後運送到市場批發﹐換取紅紅綠綠的鈔票和滿懷的興奮喜悅。
 原本我們家有幾畦田的﹐搬離之後﹐轉給叔公家耕耘。農忙時偶爾回老家﹐捲起褲管﹐握鐮刀在一排排掛滿金黃稻穗的稻田裏頭﹐幫忙收割打穀﹐儘管汗水淋漓﹐卻是興緻高昂﹐而今﹐這種經驗恐怕祇有在夢中才會出現。隨著時光的遷流﹐村人們還是只擋不住物質享受的誘惑﹐紛紛地將田產變賣﹐收拾乾淨﹐搬進城市裏當起文明人﹐叔公們當然也不例外。因此整個山坡的稻田都已荒蕪﹐少數執著不肯離去的村民﹐遂改植牧草﹐然而並不能使畜牧在此生根﹐終於草愈長愈長﹐原本階梯狀的稻壟已尋不出半絲以往那種綠綠油油的光景。
 果樹則不同﹐不需要太多的人工﹐只要平時稍微照料﹐灑灑農藥﹐除除雜草﹐到收成季節﹐便結滿纍纍的果實﹐多少可以增加一些收入。故鄉的果園中﹐有蓮霧﹐有梨樹﹐有蕉樹﹐還有芭樂。還記得有一回回家鄉幫忙耘草﹐在農忙之餘﹐索性爬上梨樹﹐橫坐枝頭﹐品嚐著最最新鮮的梨果﹐那種滋味一直難以忘懷。而蓮霧每年開花一次﹐時間約在七月間﹐我總會帶著幾個知己朋友﹐沿著小路回故居﹐看看楓樹﹐聽聽山泉﹐再提著袋子偷偷地潛進果園裏摘整袋的蓮霧到山溝裏頭﹐一邊嬉水一邊大吃一頓。
 然而對於故鄉恐怕再也難像以前那樣徜徉﹐因為公家政府有意收購﹐希望歸劃成一個整齊的公墓。我不敢想像在許多年後﹐是否還能尋得出一點點故鄉的雛形﹐也不曉得是否還能嗅到泥土的芬香﹐更不曉得是不是還能聞到故鄉的茶香﹐還有故鄉的果香……
 而目前﹐我所能做的是如何在我還能夠接觸到她的時候﹐儘量用心去體會﹐去感動﹔不要再像年輕時那麼憨傻﹐傻得不曉得多留點值得回憶的東西﹐而要在有限的時光中保留下永久美好的印象。
 傳宗接代固然是每個人最重要的責任之一﹐但讓子孫們瞭解自己的根應該是更重要的事。
 故鄉是最讓人懷念的———汗水滴在泥土上﹐總會留下痕跡的。
 我如此地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