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裏的牽牛花,正綠意盎然的往上爬著。一片片嫩葉攀附著棚架,愈纏愈緊,愈長愈多。在微風裏,牽牛紫色的花朵,在輕輕搖曳。傍晚時刻,有這種景色,應該是很美的。但,俞大中卻有一股窒息的感覺。
望著撒滿彩霞的蒼穹,他不住的嘆著氣,這世界在他眼裏,是愈來愈乏味了。有時感覺是很矛盾和對立的,湘虹已和她丈夫辦妥了離婚手續,現在已完全屬於他了,照說大中應該整個沉浸在幸福裏了。本來他自己亦預期會有這種反應,然而他心情卻一天陰鬱一天。
俞大中此刻的感覺一如花棚般,被牽牛花纏得死死的。湘虹正和他討論過幾次結婚的事情,他不能拒絕,卻藉故拖延著。
和湘虹結婚,她是美麗公主,自己是英俊王子!這種夢,他已作了幾十年,是他癡望的,是他一心追求的。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俞大中卻百般猶豫和痛苦起來。
湘虹自小便有一個迷人身段和笑靨,雖然在小學階段,她已能把家事操理得有條不紊,根本不用她母親操心。俞大中是她的鄰居,對湘虹早有一份仰慕的心情,他們亦一直處得很好。
高中畢業,湘虹考取了成大,遠離台北。之後他服兵役,派駐國外,兩人是兩個世界了。起初還有信件來往,後來整個斷了音訊。
當他一年前從日本倦遊返國時,在西門町遇到一個風姿十分出色的女孩子,不禁抱著欣賞的眼光,多盯了兩眼,對方卻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大中臉紅耳赤之餘,再仔細看清楚,她竟是湘虹。身段比以前更美,笑靨亦更迷人了。她太成熟了,成熟得使大中不敢正眼看她一下。
他們都有一份意外的驚喜,不顧路人的詫異,在小店門旁,聊個沒完。最後還是湘虹提議:
「找個地方坐坐?」
他當然求之不得,但,台北對他卻是非常陌生。由湘虹帶他進入了一家金碧輝煌的西餐廳落座,點了東西後,他們又侃侃而談,直到西餐廳打烊為止。湘虹很健談,而且亦懂得很多。國際大事,文學人生……,她都能說出一套道理來。
之後,他們開始經常約會,大中當然是飄飄欲仙,沉浸在濃情蜜意裏。他有一份很好的職業,此刻又找回了長年夢想的情侶,他能不忘形?他們的感情猶如狂濤般,洶湧澎湃。沒多久,就發生了進一步關係。
一天,大中正溶化在湘虹嫩蔥般的肌膚裏時,她卻收起歡顏,露出一臉憂悒,深呼了口氣。
「湘虹……妳?」
「我們不該這樣下去。」
「我會負責,我們馬上結婚。」
「結婚?我已沒有再結婚的資格!」
他一如掉下冰層,全身起了一陣冷顫:「妳結了婚?」
之後,是湘虹的一長串泣訴,她表示為了追求真正的愛情,她願意犧牲現有的家庭,她和丈夫根本沒有感情可言。俞大中傻住了,他不知如何善其後。他有點不諒解湘虹為什麼不早告訴他已婚的事情,湘虹卻有一套說法:
「起初我們只是普通朋友,我亦一直警惕著自己,不能超越友誼,沒想到當你狂野起來時,我的理智竟被淹沒了!」
「現在該怎麼辦?」大中對於這類問題,十分惶然。
「你不必自疚,我和先生談判離婚,不是因為你。我們早已感情不和了。」
當大中乍遇湘虹時,他猶如一隻飛翔天際的小鳥似的,無拘無束。他沒想到,現在竟會一頭栽進樊籠裏。
由於對於湘虹的感情,他當時並沒有嫌棄離婚婦人的念頭。只是他感到對不起湘虹;不該佔有她,對不起她的先生;假如他們離婚,他必是主要因素。
湘虹在趕辦離婚手續,經過再三衡量後,他亦默認這件事情的發展,搶別人的太太,雖然不是件什麼光榮的事,但,湘虹畢竟是他所愛的人呀!
直到有一天,湘虹的丈夫披頭散髮出現在他面前為止。
「你願意娶她?」
「當然。」
「不是玩弄感情?」
「我不是這種人。」大中肯定的說。
「有你這句話,我認了,回去我就簽字。」
望著這個可憐的男人,這個在他面前栽倒的男人,大中竟然忍不下心:
「你不恨我?」
「不恨,這種問題遲早會發生的,不在你身上,亦會在別人身上。」
「哦!」大中吃了一驚。
「她個性外向,我處處都跟不上她,結婚一年後,我已經發現要維持這門婚事很難。」
「她可是個朝秦暮楚的人?」大中激動的說。
「也許我對她不夠瞭解,不過她對許多事情的看法,變化很大。」
「包括感情在裏面?」大中急切的問。
做丈夫的黯然的點了頭。
「你們有幾個小孩?」
「五個。」
「什麼!」大中怔住了,他有點不相信這個男人的說法。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湘虹仍然是如此明豔照人,她怎麼可能有如此多的子女。假如是真的話,她怎麼竟忍得下心?
他知道大中不信,從舊皮夾裏掏出一張照片。湘虹倚在他身旁,抱的站的,一共是五個小孩,沒錯!
「她……她不喜歡小孩?」
「她生一個,我帶一個。」
這個男人在大中眼裏突然變得萬分窩囊,再亦一文不值。毫無疑問,他是配不上湘虹的。假如他像個大男人,湘虹就不致發生今天的事情,而他亦不會跌入煩惱的泥沼中。
「也許我不該在你面前說這種話,不過我勸你不妨趕快和湘虹離婚,假如你要什麼金錢補償,我會讓湘虹給你的。」
大中以為對方聽了這話會大光其火,但,反應仍然是溫吞吞的:
「只要你善待她,我什麼都不要,幾個孩子我會好好的帶。」
「你……」大中幾乎想破口大罵他一頓,你不要裝得如此孬種,想用這種軟趴趴的態度對我。
「我不會做作,雖然她要離我而去,不過我並不恨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他走了,瘦削的身體,彷彿再也禁不住任何風吹雨打了。自從和湘虹的丈夫談過一席話後,大中心裏的陰影愈來愈大。雖然他不齒於那個男人的柔弱,對於湘虹的絕情,他亦感到寒心。他甚至想到,假如有一天自己再不能滿足湘虹時,她不是一樣會揮揮手,洒脫的投到別的男人懷抱裏去。
不久,湘虹果真和丈夫辦妥了離婚手續,大中的負荷卻一天一天加重,居然他沒有一點喜悅感。一次他和湘虹聊著天:
「妳把孩子都交給丈夫撫養,妳不想他們?」
「想,有什麼好想的,再生就是了。」
「妳和他相處多年,沒有一點依戀?」
「戀什麼,只要是男人都比他強。」
「哦……。」他心底升起了一股涼意。
從這天起,湘虹在他心裏的影像已完全變了。她的一切不再迷人,不再是幸福的表徵。俞大中反而有一種欲逃避的感覺。此刻望著牽牛花,望著遙遠的天際,他有太多的感觸。
「大中,你在想什麼?」
不曉得什麼時候湘虹已走到他面前。大中望著她,欲言又止。
「你有話要說?」
「我……」
「是準備向我求婚?」她開著玩笑。
「我……我們暫時不能結婚了。」
「為什麼?」她瞪大了眼睛,一臉錯愕。
「公司派我出國。」
「結了婚,你帶我一起走呀。」
「我想回國之後,再談婚事。」大中狠下心說。
「出去多久?」
「兩年,也許三年。」
「你說什麼?」她語氣裏已有了怒意。
「結了婚,我心懸兩地,不容易把事情做好。湘虹妳要諒解我,現在是創業的時間。」
「創業!你別忘了你已經佔有了我,又使我拋家棄子,休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任你欺侮。」
「湘虹,妳別光火,有話好說。」
「除了結婚,沒什麼好說的。」
「除了不結婚,什麼都好說。」他的態度更堅決。
「你!……」她雖然不知道大中態度為什麼會突變,但至少她已知道這個男人不再值得依靠了。
「湘虹,不錯我佔有了妳,妳的家亦破碎了,但這一切責任不全在我單方面呀!」
「是我引誘你的,是我欺騙了你。」她狂怒了。
「我不規避責任。」
「你準備怎麼辦?」
「我們不能結婚,我會在金錢上賠償妳。」
「你以為金錢萬能?」
「在不得已情形下,總是一種補償。」
「……好,你準備怎麼補償我?」湘虹知道事情已無可挽回了。
「這幢房子,另外我再加廿萬現款。」
俞大中如此爽氣,這倒大出湘虹的意外。這幢房子少說也值一百多萬,他們又是未婚。
「你決定了?」
「只要妳同意。」
「我……」她哭了,這不是傷心的哭,只是一種掩飾,她知道欲擒故縱的道理。
「湘虹,也許我們情絲已了。妳不要傷心了,假如你願意的話,妳可以再回到妳先生身旁。房子和現款,可以改善你們的生活,五個孩子亦可以重回妳的懷抱。」
「我的事,你少操心,我自己會安排的。」
來的突然,去的也突然。他們就如此一拍屁股分手了。
湘虹在臨走時曾問過他: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突然討厭我的原因了?」
「我不討厭妳。假如不嫌肉麻的話,我可以告訴妳,我現在仍然深深的愛著妳。」
「是什麼原因讓你離開我?」
「妳的丈夫和孩子。」
「哦……我不懂。」
「妳對他們太絕情了,妳現在不是好妻子、好母親,將來也不會。」
「你怕今後亦被我遺棄,所以你先遺棄我?高明、高明……。」她狂笑而走。
俞大中有種失落的感覺。
他不知道如此做是否對?因為直到現在湘虹的影子,仍然據滿他心頭。
又是十數寒暑,他仍然孑然一身。
心 囚/于真
- 2009-0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