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壬 癸

  • 2009-07-21
 「章小姐,妳平常的消遣娛樂是什麼?」坐下來到現在還不到廿分鐘,這已經是對方母親的第七個問題,章茵啜了一口開水,機械性的回答:「沒什麼特別的,看書、聽音樂、逗逗小狗、游游泳。」
 「不是我自家人誇口,林太太,我們小茵從小就用功,沒事都待在家裏看書,文文靜靜的,現在在學校可是紅牌的英文老師呢。」表姨邊說邊把她戴著三克拉新鑽戒的右手朝章茵面前一比,還不忘豎起大拇指。「她當你們林家媳婦啊,絕對夠派頭,個子高,臉蛋啊又是鵝……」
 不等表姨說完,能幹出名的林太太插口道:
 「這倒也是,我們家做的是貿易,英文是可以派上用場,至於當老師……其實也不需要。對了,章小姐,妳教書一個月的薪水是多少?」
 這已經是表姨介紹的第三個對象了,每一次都是表姨丈在高爾夫球俱樂部認識的朋友。雖然每次問來問去不外是這些話題,不過像這次這麼自以為是又不以為然的質問倒真是頭一遭。
 每一次相親總是不了了之,卻又推辭不掉。女孩子一到了三十歲還沒有嫁出去,好像頓時成為親戚之間的問題人物。似乎不幫著推銷,會礙著家族的聲譽了。表姨一向熱心,而偏偏章媽媽又是個不太有主見的人。每一次總是事到臨頭,趕鴨子上架。章媽媽永遠只有那些老話:「我也不曉得會這麼突然,不過妳表姨也是為妳好嘛。妳可別使性子不去,那媽媽怎麼跟人家交代?」
 章茵自小就獨立,有主見。不過遇上章媽媽的細聲細氣和老爸章老古的固執就沒轍了,章老古在學校是出了名的死硬派,同期的同學一個個當了校長、主任,就他還是個窮教員。遇到這種事,章老古只有搖頭:「孩子的事,順其自然。別老跟那個大嘴婆窮攪和。」不過唸歸唸,章老古還是任章媽媽去為女兒張羅一切。
 章茵看著章媽媽從衣櫃裏挑出一件表姨剛從歐洲帶回來的花洋裝,忍不住嘀咕:「花花綠綠的,穿著彆扭,換一件吧。」
 「妳這一櫃子不是黑,就是白。我看就這件好,放那麼久也沒見妳穿過一次。妳看看,這標籤都還沒拆呢。」章媽媽說著就拿把剪刀將衣服上的標籤除下。
 「這可是最後一次囉,媽,告訴表姨妳寶貝女兒還不想嫁呢。」章茵邊說邊換上衣服,對著鏡子朝身旁的章媽媽扮了個鬼臉。
 「瞧妳,又胡說八道,都三十了還不嫁做什麼?想當年我啊……」章茵圈著媽媽的肩膀接下去說:「想當年啊!妳都有個女兒滿地爬了,是不是?」「是啊,那像妳這孩子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唉呀!快點!快點!妳表姨來了。」章茵套上鞋子,牽著章媽媽走到客廳。
 「我說嘛,咱們小茵一打扮起來就是不同凡響,嫂子啊,妳看看這衣服的顏色多好!」表姨邊說邊上上下下打量著章茵。「伊———怎麼口紅顏色那麼淡?妳沒搽上回我給妳帶回來的那條伊莉莎白•亞頓的?快!快!快去搽。女孩子家不好好化粧打扮啊!就好比……」停了一下,看一眼手上的戒指,接著說:「就好比鑽戒沒擦亮,那看得出來漂亮呢?對不對?」說完又對著外頭的光線,照了照手上閃閃發光的戒指。
 「唉!這孩子就是這樣不愛打扮。」章媽媽朝章茵皺著眉的臉使了個眼色。章茵雖然老大不願意,卻也不好說話。只好憋了氣回房找出那條紅得像要滴血的鬼口紅搽上。
 坐上表姨的Audi,章茵悄悄拿出面紙將口紅顏色吸得淡一點。
 「林家棟,就是今天要介紹給妳的這位,三十二歲,唸企管的。就在他爸爸公司工作。他們家就兄弟二個,他是老大。」頓了一下,吸口菸繼續說道:「其實不見得大媳婦就不好當,況且現在他是他爸爸的得力助手。還有啊,他們家老二聽說是搞攝影的,我看也不會有什麼出息,所以我說呢,老大好。」
 表姨連珠砲似的說個不停。章茵由於下午連上了幾堂課,眼皮不禁愈來愈沈。冷不防表姨突然問她:
 「吃過法國菜沒有?林家約在『皇爐』耶。」
 章茵只有一次謝師宴時到過那家餐廳,沒多大印象,索性回答:
 「沒吃過。」
 表姨皺皺眉頭,把手上的菸熄了說道:
 「那———我看待會兒,妳就跟我點一樣的好了。」章茵努力不讓眼皮沈下去,回了聲「哦!」
 「林太太,你們來了啊?抱歉!抱歉!找不到停車位所以遲了。」
 表姨邊說邊拉了章茵入座。「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表姪女章茵。」章茵欠了一下身子問了聲好。「這位是大名鼎鼎林氏的老闆娘,這位呢,就是今天的男主角———林家棟。」
 林太太微微一笑,林家棟點了一下頭說:「江太大,章小姐好。」
 章茵看著眼前這位精明外露的林太太,穿著剪裁合身的米色套裝。旁邊的林家棟一襲鴿灰的麻紗西裝。愈發覺得自己這身洋裝的突兀,尤其再配上嘴上的口紅,章茵突然有種無奈又可笑的感覺。看著表姨滔滔不絕的聊這次的歐洲之行,心想,其實不過是不同世界的人,因緣際會聚在一起吃頓飯。走出這裏,不就什麼都過去了?頓時覺得輕鬆起來,也就開始瀏覽起這家裝潢華美的餐廳。耳際流瀉而過的音樂』Somewhere In Time』使章茵不知不覺陷入電影情節中……。
 「章小姐,喜不喜歡法國菜?」章茵被林家棟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勉強從冥想中回到現實,問道:「對不起,你剛說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問妳喜不喜歡法國菜?抱歉,妳剛才似乎嚇了一跳。」林家棟有點尷尬的笑著問章茵。
 章茵吸了口氣鎮定的答道:「今天下午的課比較多,所以有點累。至於法國菜我沒什麼特別印象。」
 服務生來,章茵依照表姨說的點了和她相同的菜。
 「章小姐有沒有去法國玩過?會不會講法文?」服務生一走,林太太仔細端詳著章茵問道。
 「沒去過法國。不過在學校修過法文。」章茵答。
 「有沒有修日文?現在貿易界英文、日文幾乎是必備的。」林太太又問。
 「沒有。」章茵簡單的回答。心裡納悶,怎麼表姨這些朋友,無時無刻不想到生意,談任何事都像在進行一筆交易。
 「哦———那很可惜,學日文實用多了。」林太太下了一個斷語。接著又問:「妳在學校教英文,那下課後想必有不少學生到家裏補習囉?」
 「沒有。該教給學生的,課堂上我都講了。」章茵漸漸感覺到眼前這位婦人的現實與咄咄逼人。
 「令尊也在教育界服務?」又是一個問題。
 「是的。在中學教書,快退休了。」回答。
 「是教員嗎?我是說服務這麼久了,應該……」章茵開始不耐於這麼市儈的一個人。瞥了一眼坐在對面的林家棟,玳瑁鏡框下的眼睛正盯著手中的玻璃杯。無法揣測他在這件事情中扮演什麼角色。章茵忍住不耐冷冷的說:「家父一直是個稱職的教師。」
 「當然,當然,」林太太換了種口氣笑道:「妳也算是承了他的衣缽,所謂書香世家,很好!很好!」
 服務生送來第一道菜,章茵剛準備用餐,又聽見對面傳來的問題,「令堂在什麼機關服務?」章茵似乎挨了一記悶棍。心裡想,天啊!這個人頭一次見面就要將別人的身世背景盤問得一清二楚嗎?我又為什麼坐在這裡任人宰割?甚至把自己的家人也賠上了?現在,章茵只希望快點離開這個地方,眼前的這道精緻的法國菜只會令她反胃。
 想當初在學校時,她一開始就成為系上的紅人,成績出色,能力強,編系刊,辦研習會,畢業戲劇公演,那一樣不是她挑大樑?她章茵的大名,連外校男生都慕名而來,追求她的人,不乏人品、學識兼優的人才。可是那時的她,專心一致在做學問上,希望有朝一日能像父親一樣,貢獻自己所學、所能。因此在一片畢業留學聲中,她毅然決然選擇成為一個老師。她做到了。她很快便成為學校仰仗,學生及家長推崇的老師。只不過等她想起「婚事」已經遲了。她的守候者早已經一個個在異鄉生根立足。她似乎不再能享有那麼多堅持己見的權利。看得見,聽得見,感覺得到的壓力與日俱增。彷彿一夕之間她的傲人的學歷、資歷都不再是那麼耀眼了。她不再是親戚朋友眼中的光榮象徵。甚至連小她三歲,成天只知道跳舞、玩樂,眾人眼中叛逆的表妹都比她強了。只因為表妹在一次宴會中認識了一位回國探親的華僑,閃電結婚,移民加拿大了。
 章茵從來沒有像此刻這麼無助過。想將一切豁出去,走了算了。卻又念及媽媽期盼的眼神。她面無表情的回答:「家母一直是個家庭主婦。」她感覺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怎奈又是一個問題等她。
 「章小姐,妳平常的消遣娛樂是什麼?」
 她已經沒有辦法再思考,嘴巴只有機械性的動作。可是表姨的鑽戒不斷在眼前晃。她的聲音一波一波的過來,更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拿她當作貨品推銷起來。哦,不!不!自信到那裏去了?自尊到那裏去了?媽媽期盼的眼神……。
 「我以我的工作為榮,至於我的薪水,那是我個人的私事。今天來這裡只是單純的想認識各位,我沒有那麼迫不及待想找個丈夫。也不想在這裡讓別人當著面品頭論足。因為我不是來談生意的,用不著論斤論兩的秤。況且當不當你們林家的媳婦,還得問問我看不看得上這位坐在一旁看戲的先生呢。對不起,你們慢慢享用你們的法國菜,我寧願回家聞聞我的法文書,再見!」
 章茵大大鬆了一口氣,在林太太錯愕、憤怒的注視下大步走出餐館。留下一旁不知所措的男主角和不知如何圓場的表姨。
 步出「皇爐」,街上燈火輝煌,章茵招來一部計程車,直奔家中,她已經等不及回家吃媽媽包的餃子了。
 當然,她沒有忘記在車上將口紅擦得一乾二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