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真/于 真

  • 2009-07-23
 這些日子的天氣,老是陰霾的落著小雨,也許是寒流過境,一陣風拂過,令人忍不住顫抖起來,在這沉悶的日子裡,新光育幼院的門口,有個年約二十歲,長得很秀氣的女子,穿著紅色的棉襖,手裡抱著一個包裹著厚厚衣裳的嬰兒,從那天算起來,在新光育幼院徘徊到現在已經是第十天了。
 這十天裡,一天的憂愁似乎濃過一天。她怎麼會捨得拋棄自己的骨肉呢?她望著新光育幼院門口的電話亭,傳說中,這個電話亭往往是棄嬰的地方,每次電話亭傳出嬰兒的哭聲,院長陳女士立刻會奔出來,她知道人間又多了一件不幸。
 這女子忽然鼻頭一酸,淚水流淌下來,她取出手帕不斷擦著,可是淚水像泉水一般湧出來。在模糊的視線中,她匆匆走向電話亭,然後把嬰兒悄悄放置在亭中。她躲在一個角落觀望著,這時她心裡又湧起一陣陣奇異的感覺,渾身像落入冰水中,寒意一層緊似一層地襲擊著她。不久,亭中傳出嬰兒的哭聲,這哭聲彷彿有強大的磁性,吸引著她的身心。
 「不行!」她腦子裡的警鈴大作,她用手帕勉強把眼淚擦乾,一轉身匆匆離去。
 這時育幼院的院長陳女士走向電話亭,她抱起哭泣著的嬰兒。
 「乖哦,」她搖搖頭,端詳著嬰兒紅通通的臉:「不要哭哦!」
 可是嬰兒越哭越大聲,聽起來極為淒慘。就在這時,從這小孩身上掉下一封信,信裡是這麼寫的:「我是一個苦命的女孩,請您代為照顧這孩子。」這寥寥數語,陳院長已經揣測出這又是一宗未婚媽媽的悲劇。
 ※ ※ ※
 她離開了育幼院走在路上,卻有種失落的痛楚,她懷抱的孩子已經交給了另外一個人,她雙手空空的,忍不住又一陣無奈的空虛襲上心頭。
 天陰陰的忽然落起雨來。她的心裡也落著雨!她在街上彷彿遺失了靈魂似的遊蕩著,這個世界頓時成了地獄般的淒冷,墳墓似的陰森。一對對的情侶從她身旁輕快的步過,她們有些共撐一把傘,傘外是綿綿細雨,傘內卻是綿綿的柔情,偶而從傘裡飄出銀鈴似的笑聲,使得她們的黛綠年華,像長上了翅膀飛出去到處向人炫耀。她回憶起她比她們有過更瘋狂更熱烈的愛情,愛情這熊熊妖火!妖火曾經使她滾燙,而今幾乎將她焚成灰燼,經過這一場冷雨一淋,使她成了一堆蒼白的死灰。最後她弄不清楚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
 「妳到那兒去了?」
 母親在門口焦慮地等著她,她一進門母親便問道。
 她遲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母親看見她的頭髮和衣裳都是濕的,心底裡打下一個冷顫。
 「妳到那兒去了?」母親問著,取來一條乾毛巾替她擦拭。
 「母親啊母親,」她心裡吶喊著:「請您原諒我!」
 她的痛楚又甦醒過來。她隱隱記得,在她小學要畢業那年,她的父親出外做生意途中,慘遭車禍,離她們母子而去。她,是一個嬌生慣養的獨生女,從那時起她與母親相依為命,母親做裁縫維持家計。高中畢業那年,她告訴母親說:
 「我不準備升學了。」
 「為什麼?」
 「我要就業。」
 「妳年紀太輕了,學識和經驗都不夠。」母親不放心地說。
 「我可以慢慢地繼續學。」她辯道。
 「也好,」母親說:「我不勉強妳做任何決定。」
 所以高中一畢業,她就走入一家電子公司,可是祇去了一個禮拜,她就辭職了。辭職的原因是:做不習慣。
 「那你就繼續升學吧。」母親建議道。
 她想不出更好的生活方式,便拿出書來讀。聯考的結果:落榜。
 「你到台北補習好嗎?」母親說。
 她很吃驚母親說這句話。她從來就沒想到母親會讓她從南部的家到台北去。
 「我不要。」她不考慮的回答。
 「台北師資較好,補習一年後再參加聯考,一定能夠考取的。」
 「我,我……」她想說:「我捨不得離開您。」
 母親好像看透了她的心事。
 「媽會自己照顧自己;妳到了台北,也要自己多保重。」
 「我又沒說要去。」她回答。
 「去吧,媽也是為妳好。」
 就這樣她到了台北,遠離了生長的南部家鄉。
 ※ ※ ※
 「孩子呢?」母親發現了什麼問道。
 她鼻子一酸,淚水湧出了眼眶。
 「媽,我……」
 她欲言又止,接著奔向自己的臥室,把房門反鎖。
 「小真,妳到底怎麼了?」母親敲著門不安地問。
 這時小真的思緒一下子又飛到了台北補習班。在補習班裡小真認識了張國興。他的座位在小真的後面,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很引人注意。有一天小真搭火車返鄉,座位居然和他在一起。他們相互望了一眼,楞了一下,然後張國興才笑問道:
 「李綺真,妳好,上那兒呀?」
 小真靦腆地回答:「回家去。」
 「妳家在那兒?」
 「屏東,太陽城。」
 小真發現張國興的鼻子彷彿剎那間在她眼前不斷地膨脹起來,她心中暗自好笑。
 「屏東是好地方呀,公路兩旁都種了椰子樹,很有東南亞的氣氛。」
 「是的,你,你住那兒呢?」
 「台南。」
 「台南也是好地方,」小真的靦腆像一塊冰似的,在心中慢慢地溶化了,「那個古城真是太多彩多姿了。」
 「歡迎妳有空來玩。」
 「謝謝,也歡迎你到太陽城來。」
 在車上的幾個小時,他們便這樣聊開了。小真在與他的交談中,知道張國興喜歡文學,他去年曾考取了一所不太理想的大學,祇好放棄了東山再起。
 有了這次的認識後,他們在補習班裡經常一同研習功課,張國興比小真多一歲,順理成章的以哥哥的心情來照顧她,使得小真雖身處異鄉,也不覺得落寞。偶而在功課之餘,張國興邀她去逛街、看電影,有時候會塞給她一首詩,小真記得這麼一句詩:「我們是兩朵徬徨的雲,相遇在陌生的天空。」從字裡行間,激發了小真內心深處青春的火花,猶如在死寂的冬夜之後,第二天溫暖的春天降臨了,悄悄地喚醒潛伏在死寂之下的一切聲音,一切的生命偷偷地在地層底下騷動。
 小真曾經想:「但願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這樣我們就不會分開了。」
 因此離考期越近小真越緊張,她很害怕她會和張國興分手,她對他多時的依賴,已造成她心裡一種極為奇妙的需要。
 任何擔憂終有面臨和事實挑戰的時候,謎底也會被事實所揭曉!聯考終於來臨了!不久終於放榜了!小真的擔憂出現了,張國興考取了他理想中的大學,而小真卻考取了另一所。在兩所大學之間,不管是時間或是空間都隔著大鴻溝,小真忍不住哭泣起來。
 「不要緊的,我還可以經常去看妳。」張國興安慰道。
 「小真,開門哪!」母親在門口焦急地喚著。
 但是這時候,小真的思緒一直往後飛馳而去。
 自從張國興和她進入大學之後,仍維持著極頻繁的交往,然而交往的方式與以前大同小異,逛街、看電影、寫一首如夢囈似的詩給她。到了大三那年,事情終於有了變化……。
 有個假日同學邀她去爬觀音山,那天張國興正好有事沒法陪她去。在爬山的過程中,有個男生特別注意小真。大伙兒喊叫他「約翰」,聽說是某醫學院五年級的學生,人長得滿清秀的,雙目露出撼人心神的光芒,小真覺得他的目光很熟悉,她想了一會忽有所悟,原來是在電影裡看過的亞蘭德倫的目光。一路上約翰有意無意的幫助她。到了黃昏大伙兒才互相道別。
 可是第二天,小真收到約翰的一封信,那是一封熱情洋溢,令小真心跳加劇,滿臉羞紅的信。她和張國興交往三年了,也不曾收過他這麼熱情的信。信裡還提到週日要邀請小真一起去看「雷恩的女兒」這部電影。小真心中一陣冷一陣熱,她忽然感覺張國興在黑暗的角落窺視著她。
 那個週日約翰真的來了。令小真不可思議的是,她居然無法抗拒地跟隨著他去看電影。從電影院出來,約翰問道:
 「你覺得怎麼樣?」
 「苦澀了點。」
 「其實二十世紀的滋味是苦澀的。」
 「是嗎?」
 約翰很自然地牽起她的手,小真心頭乍然一驚,她想起張國興牽她的手,已是交往第二年的事了,她沒想到這個洋化的約翰,居然在剛認識便毫不在乎地牽她的手。然而約翰的手彷彿蘊含著強大的磁性似的,使小真的手無法脫離約翰的掌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