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夢/乃 欣

  • 2009-07-28
 有時真想多做點夢,夢裡依稀,寄望的事情總是那麼美妙動人,雖然夢醒之後,一切回歸現實之後,難免會有絲絲難奈的愁苦,但在這愁苦之中,卻常常附麗著一種甜媚的回味。
 炎夏的七月裡,過澳門,訪珠海,說是去作文學交流,卻令我結識了一位心儀的朋友,這熱乎乎的初識,就像一顆種籽植入土地之中,等待著雨露和陽光的催生催長。
 有一種花叫曇花,植種於盛夏,花開於深秋。從珠海回來之後,我總想,我已在珠海植種了一顆曇花的種籽,我相信也會在秋風颯爽的時分綻放瑰麗的花朵。
 昔前鄉居,祖屋闊綽,大房大廳之外,兼有闊大的院子。我喜蒔草弄花,最會胡栽亂植,也不問春夏秋冬何時開花。那一年植了株曇花在院子裡,曇花幼時已見賞過,雖留印象,但不深刻,只記得它花開得很美,很香、很醉人。於是也就可有可無地侍弄它,餵它點水,施它點肥。
 我總愛說,人與人之間是由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叫「緣份」的東西維繫著的,至今我仍深信不疑。只是,我對這信念又萌生一種朦朧的預感;冥冥之中,有一種超乎人的力量的東西,也在玩弄和把控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像我把珠海之行的結遇,毫無思慮地比作曇花一樣,須知曇花之美,耗盡心血,只悄然悄靜地在夜深時分綻發出倏那的幽香。
 我早逝的母親曾告誡她的么兒,與人為友切忌朝誼暮辭,不論是熱烈地擁有,還是淡淡的心交,都要天長地久。那時我小,不理解母親的深長話意,如今,我理解了,它令我受益不淺。於是,我用一份熱灼的心思去對待這位初識的朋友。從此,九洲港留下我們甜甜的語音,水灣頭留下我們淡淡的足印,北林那簡陋的小屋留下我們歡暢的笑聲,和善的房東留給我們一份懇實的心意。我把這些看作是催生催長曇花結苞萌蕊的養料和水份,那瘦巴巴的芭蕉葉似的枝幹上,相信不久便會有嫩小嫩小的花苞兒。
 她的爸爸病沉的時候,她飛回荊江之畔的老家,她本希望侍奉老父親了此終年,然而,她又牽掛著珠海,或許也牽掛著一分在炎夏七月萌發的情誼,於是她回珠海來了。她說:「爸望著我踏出家門的身子,說,我等你十天,就是喝點水也要等著。」可憐的父親真的苦苦等了女兒十天,女兒卻趕不回他的身邊,他謝辭這個世界的時候,應該是心有餘憾的。
 就在她回荊江畔的日子裡,我愁思難奈,常常藉千里一線索求一分熟悉的心音。她爸爸病音沉重地對我說:「拜託你了,我把蘋交託給你。」這是一分多麼深重的寄託,我幾乎一時間拿不下承諾的勇氣。然而,對於一個行將辭別這個世界的老人的囑託,我怎麼能狠下心腸一手推開,令他帶上一分不安祥的心思歸去呢!於是我應諾下來。
 從此,我的心真被這沉重的承諾所桎梏,覺得很累、很苦。
 我對她的理解實在還太浮淺,我曾經盡我的努力去扳正她那些含著淡淡的市儈味道的念頭,我甚至千里走當陽,希望能以我的一腔誠摯的心思去牽動一顆仍然淡漠的心。
 記得那年老家院子裡的曇花,是在夜晚十點鐘左右開始分瓣萌蕊的,起初沒有覺察,但卻嗅到一陣清淳的香氣,還不以為然地掉以輕心。隨著這香氣不甘寂寞地愈益濃烈,我才意識到這曇花的心香,於是,我專一地侍立在曇花側,細細地品賞它的展姿展顏。這曇花瓣開很快,未及十一時,已嫣然盡呈美態,在深夜我秉持的微弱燈光下,那麼含情脈脈。
 花瓣放盡,香氣散盡,曇花垂謝了,垂謝得那麼快,令人有點不忍辭別的淒苦,我仍記得那夜一直睡不安穩,心中既有甜的高興,也夾雜著很濃的苦的味道。
 十一月已是初冬,雖然珠海的初冬不冷。我們又在九洲港見面,劈頭第一句她竟說:「今天我們已無家可歸。」心涼了一大截,張口直說不出話來,胸臆隱隱有點作疼,猛地頻問:「為甚麼?」她要搬家,離開北林,離開那微跛著腳的房東太大,搬到甚麼地方去,她沒說,似乎也不想說。
 我們只好到餐廳去,默然少言地對坐著。從餐廳出來之後,就有人來找她幫著搬家了。站在十字路口,我顯然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我說我走了,她拋給我一個鐵定的眼光,至今我仍清晰地把這個眼光嵌緊在腦海之中。我掉轉身,那不爭氣的淚珠,猛地滾出眼眶。我在那十字街頭兜了一圈又一圈,心很疼,眼前明麗的街景也一塌迷糊,我是怎麼回來的,不知道也不清楚了。
 記得曇花開放的翌日,我絕早起身,到院子裡去看望那盆昨夜千姿百態的曇花。我失望了,那盛放時十分潔白柔麗的花瓣,此刻已完全枯黃,有的甚至掉落在花盆的四周。我癡獃了好一會兒,忽然把那些掉落的花瓣拾回盆中,又輕輕地翻動著泥土把它們掩埋,我悄悄地說:「零落成泥輾作塵,來年香如故。」
 從審陽回武昌,她陪我同行。我對她說:「高潮過後便是低潮。」她不明所以地問「為甚麼」,我想那大概是一種冥冥中的預感吧,這種預感,預示著渺無聲息的分別將會到來。
 飛機從臺北的中正機場起飛之後,便要經歷十多個鐘頭的漫長飛行。機長說,到達洛杉磯將是中午時分。東西半球的時差搞得我一塌糊塗。吃完了空姐送來的餐食之後,人有點累,便悄然小睡了。其實睡不沉穩,卻仍然有了夢,有了那辭別很久的曇花夢,夢裡曇花,一忽兒艷麗搶目,一忽兒凋零散落。夢正飄忽之時,似聞有話別之聲,微睜眼,迷濛處,像是南湖機場擁別的她,兼有微雨、有淚痕,還有那瘦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