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灣,酒家被列為「特種營業」,被認為是「風月場所」,一些街道人士都忌諱談論這種事,也不涉足這種場所,表示他們的清高及氣派。
其實一般人見仁見智,有人以酒家也要照常納稅,比起那千方百計要漏稅的奸商俐落!而到此執壺的酒家女,她們多是因家庭困境,想多賺一點錢,比之非法賺錢的人更有道德良心!
又來酒家應酬喝酒的男人,都是逢場作戲,比較那些金屋藏嬌之有婦之夫何止好幾倍!不過不論如何說法,這種場所應該適可而止較為妥當,才不傷大雅,免落人把柄,惹一些是非。
可是雖然話會這樣講,自己也曾經有一段時間沉迷在酒家裡。著著實實,也花費了不少錢。為甚麼這樣呢?除了自己是男性,天性自然喜愛異性外,對酒家也有抱持一些好奇和無奈。
日據時代,家住在台南的明治町一條陋巷裡。這條叫「縣口尾」的小巷,卻有一家鼎鼎大名的酒家———小梅園,設置在這裡。
這家小梅園酒家佔地很廣闊,裡面有數幢建物,均是日本古典型的木造房屋。四周圍種植有許多樹木,綠葉密枝,更顯得這裡的環境幽雅,招徠不少顧客。小梅園酒家的老闆是日本人,而來此光顧的客人多數亦是日本人,少數台灣人都屬士紳商賈之流。
這時我尚是孩童,我們一群小孩,常在小梅園門口玩。雖然我們未能進去裡面瞧個詳細,但是我們明白裡面居住著頗多的酒女,可能有上百人,其中有日本人、韓國人、台灣人。
酒女住在小梅園裡,早晨她們穿著簡便,不施脂粉,沒有化妝,有時常常出來購物或散步,並和我們一些小孩閒聊,或拿些餅乾贈送我們。她們這種閒情逸致的意態,並非完全安靜閒適,富有風趣,而是她們離鄉背井出來賺錢,在外地見景傷情,藉此打發她們枯燥無味的喝酒職業生活而已。
中午她們開始營業,即打扮得花枝招展,穿著日本傳統的和服,梳個大頭鬃,足穿日式拖鞋,配上白絲襪,以這種姿態接待客人。
夜闌人靜時,我們正入夢方甜。從小梅園酒家裡,還不時傳出鼓響、弦樂和歌聲,直到三更尚不輟。日本男人嗜色、嗜酒。在酒後場合,見到他們的舉止就能一覽無遺。在我們小小的心靈,即有這樣的感覺。
日本酒客不論他們平時的地位多高貴嚴肅,喝醉酒,緊摟酒女的下流模樣,確實會令人作嘔,不敢恭維。他們喝到爛醉如泥猶不肯罷休,和酒女拉拉扯扯不說,有時一路狂喊亂叫,驚動這一帶的居民,紛紛探出頭來看個究竟。
小梅園酒家因為是日本人所有,二次大戰結束後,小梅園亦宣告關閉,眾酒女紛紛散離,小梅園現址被政府接受移作他用。
台南新町是日本人開闢的風月場所,但是日據時代我卻從未來過。新町的位置在台南運河的附近,是一處把魚塭填平建成的地方。本來這裡十分荒涼,自劃成風化區後,不但全台有名,也突然熱鬧起來。
新町在日據時代即有十數家藝妲間,雖然一樣是風月場所,但不全是供人喝酒取樂,而尚有「點菸盤」這種玩意。不過點菸盤僅是買賣靈肉的前奏曲,並非多彩多姿。
光復後,日本人歸去,從大陸來台的單身男人增多,新町依舊風光。但新町的名字被更改為「康樂街」。藝妲間亦被分稱為「特種酒家」與「公共茶室」。
民國四十幾年,我因在稅務機關任職,薪水無幾,經一位同事的介紹,晚上來新町的一家特種酒家,擔任兼職的記帳工作。這是我第一次認識新町的地方。剛開始,有人勸我別到這種地方工作,因為我還沒有結婚,不但以後娶妻恐怕有麻煩,且此地常有流氓在這裡滋事打打殺殺,安全上堪虞。
但我因想多賺一些錢,並沒有理會別人的好意勸告。從此我熟悉一些酒家女與顧客之間的微妙情形。酒女的主要顧客包羅萬象,士農工商都有。當然在酒家,有錢便是大爺,不管顧客是從事何種職業,不問你的年齡有多大,衹要付得起酒賬,給酒女一筆小費,都是來者不拒,歡迎光臨。但是有個規則,酒女絕對不能與職工發生曖昧行為。在這裡鮮有流氓白吃白喝的,因為酒家都僱有保鑣,不會讓酒客隨便惹事。反而一些「大尾」流氓,出手大方,喝酒也頗有風度。
最令人氣憤的是,客人往往裝扮成空心大老倌,酒女被騙得團團轉是常有的事。拿不到陪酒錢,姦宿費是小事,酒女代簽酒賬,有時還得借錢給他們,到頭來賠了夫人又折兵,有些酒女碰到「欠錢又跑主顧」的,她們會痛哭流涕,大罵酒客「夭壽!」也無濟於事。
還有酒家女最怕保鑣吃軟飯。保鑣都是以跑堂名義接受酒家僱用。酒家女的「點番」、「當番」被控制在跑堂掌中。酒家女要在這裡做生意,得看他們的眼色,因此揩揩酒女的油水,沒有錢,供有洩慾也好。有時錢也要,色亦不能少,吃定酒女是這些人的本色,不然單靠酒家的薪給,還不夠供彼等揮霍。他們更不受老闆的約束,任意胡為。
我在這家酒家兼職,做了約三年,因自身本職調動而自行辭掉這兼職。在這家酒家期間,我很受這家老闆器重禮遇,可惜老闆可能見錢心竅,他有兩個漂亮的女兒,也陸續把她們推下海,扮演老闆兼老鴇的角色。
在這個地方,我也看盡酒客百態。真正的富賈,如果垂青某酒女,會不惜鉅資,贖女回去當妾。當時許多老鴇都扮演酒家女的養母,亦有老鴇把親生女兒推落火坑的。他們忍心榨取親生女、養女的血淚錢,難怪一般人對老鴇都沒有好感。因此我對那家酒家的老闆,也產生厭惡之心。
有能力娶回酒家女的富賈為數不多,倒是一些本來是小康家庭的,為了迷戀這裡的酒女,導致妻離子散,變得很落魄,跳進新生街(台南監獄)的人,大有人在。
有一段時期,我從未涉足風月場所,因為我的收入有限,又已經娶妻生子,不容我有這種念頭及機會。
當了十多年的公務員生涯,我道道地地安份守己,固守不嫖、不賭,不喝。但是到了民國七十年許,我職掉公務員職始棄筆從工,每天頭戴鋼盔,在工地出入忙碌。
做這種亦商亦工的工作,妥實也不是件好差事。因為承包工程,不僅要看建造主家及官廳監工的頭臉,更要巴結自己僱來的工人。若不如此,主家或監工會藉故刁蠻找麻煩;而要趕工程進度時,工人也會懶著慢吞吞。真是兩面都需要溝通,奉承討好。
做好這種公共關係,應酬是最佳步驟。我自認能言善道,又不容易發脾氣,自信可以應付這些人。酒是溝通的主要器具,但是酒能拯人,亦能害人。
喝酒的人通常就有不少弱點。酒興起,一次番不夠痛快,偏要再上二番次。最糟糕的是,酒與色,從古至今都是並排。上二次番的酒局,都是要上有酒女陪酒的酒家,酒家女也是眾矢的目標。自身三杯下肚,性情也克制不了。
英雄盡喪紅羅帳,不見鋼刀會殺人。大家陷入百媚千嬌迷魂陣,早已忘掉工作時的汗流浹背,辛辛苦苦賺錢的艱難,以為眼前能享受醇酒美人是這世間一大樂事。
這時甚麼台灣拳、日本拳、巴羅拳、蘇巴拳、客家拳,啞巴拳,都會盡出籠。賭拳就是賭酒,在酒家女面前,男人誰都不甘示弱。輸拳說是贏酒,一杯杯的酒往肚子裡吞,這不是苦口良藥,喝下去會舒服病癒,而是喝下這麼多的苦酒後,狼狽相無奇不有。有的原形畢露,有的出盡洋相。孩提時譏笑日本人嗜酒嗜色,原來自身也沒有兩樣。
有良心的酒家女,有時會替你喝幾杯,有的會代拳代酒,替你討回幾杯。
雖然我有一付好酒品,後來也鍛鍊有一付好酒量,但是難免有幾次馬前失蹄,酒醉嘔吐。事後回想起來,感覺很不是滋味。
我雖非道地君子,也不是聖人,亦有七情六慾,生理上對女人有著一種需求。正在酒酣耳熱際,如果酒女沒有拒絕,自己無法控制會對酒家女親親熱熱,摟摟抱抱,還管它三七二十一!當然自己酒醉,凡事都已不在意。
「來嘛!我們喝一杯!」酒家女看你毛手毛腳,不禁會催促你喝酒。酒家女敬客人的酒,客人都會逞勇不會推諉,一口喝下去。同來的夥伴,也以酒逢知己千杯少為藉口,一杯又再一杯,直到同醉不能再喝了。
有時待酒醒時已經是翌晨,自己不知昨晚是怎樣回家的?分明這是自己在與自己過不去,好幾次我都為自己的行為,事後捏了一大把汗!
在酒家喝酒十多年,認識台南的酒家女不計其數,可能那些酒家女出嫁的嫁妝大半是我付了錢的;說不定酒家老闆所駕駛的賓士轎車,出錢也有我的份。但他們不會感激我,或許他們在嘲笑我是「冤大頭」!
上酒家的人/壬 癸
- 2009-0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