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斷了氣,眼睛一直沒閉,那似在隱示,他走得很孤單,需要親友的哭聲給他送行。
親友們圍得密密麻麻地,不約而同的嚎啕大哭起來,我只覺得腦子裡一片空白,偏就哭不出來。
媽哭得呼天搶地,簡直像是肝腸寸斷似的。我暗自納悶:她平日一直把爸咒罵的要死,如今真死了應該高興才對呀!
「咦!妳怎麼不哭呢?」大哭大嚎的姑媽竟會注意到我沒哭,用那毫無淚意的眼睛瞪向我。
我揉一揉眼睛,眼角依然乾澀得很。
「那有爸爸死了,女兒不哭的?」這時候,連聲音都哭啞了的大嬸婆也管起我的閒事:「想一想,妳可是獨生女喔!」
我真想不通,家裡死了人,為什麼非哭不可?把悲哀埋進心底,不也一樣嗎?
儘管許多親友交相指責,我仍然沒有淚意,媽大概是哭累了,也臨時收淚勸起我來:「小音,妳就應景一下哭一哭吧!」
應景?我又不是職業孝女,怎能說哭就哭呢?因為,我一點悲意都沒有呀!
爸跟我一生難得見幾回面,除了具有血緣關係之外,父女之情淡得像水一樣,說是兩個陌生人也不為過,對一個陌生人的死,誰又會傷心的掉眼淚呢?
爸生前是個大財主,身兼幾家公司的董事長,養在外頭的小老婆不知有多少,私生女兒更是一大堆。在他眼中,媽是不屑一顧的黃臉婆,我是「沒啥路用」的賠錢貨,因此,他除了按月供應我們母女生活費用,逢年過節也從不回來。爸爸這稱謂對我來說,實在是一個相當生疏的字眼,在他有生之年我叫過的次數,著實算得出來。
據媽說,爸爸之所以會在外頭亂娶細姨,全是我給造成的。
「他盼呀盼地,豈知只盼到一個女兒,他既失望又懊惱,一氣之下,就跑到外頭胡搞去了。」依稀記得,媽是這麼說的。
「女兒又有什麼不好呢?」當時,我不依的問。
「我們家有一大片產業要人繼承,總不能傳給外姓人吧!」媽理所當然的說:「這年頭不時興入贅,妳將來總得嫁人,一心巴望生個男孩繼承香火,妳爸才亂娶細姨。反正他有的是錢,想跟她姘居的女人多得是!」
想起來也邪門,儘管爸娶了好幾房細姨,偏偏沒有子嗣命,生下來的盡是賠錢貨———女兒,而他是生一個就甩一個,也不知道造成了多少跟我同病相憐的有父孤女。
「這是報應!」媽曾經武斷的說過:「他居心不善,刻薄成性,既喜歡玩弄女人的感情,又愛壓榨他公司的員工,平生盡幹缺德事,老天爺怎麼肯送他一個兒子呢?」
有個名不符實的爸爸,在我成長過程中帶給了我很大的困擾。譬如說在學生時代,由於爸是個有名望的人,校方老是指定他當家長委員,我又不好將實情告訴老師,常常逼得我撒謊亂編理由,有一次,我還央求舅舅冒充爸爸去應景哩!從學校畢業以後,爸對我也是不聞不問,連幫我在他開的幾家公司中安插個職位都不肯,揹著他女兒的名義又不便在外找事做,生活固然不成問題。賦閒在家卻也悶得發慌,無聊之際,我就怨恨爸爸的不慈。
這一陣子,我正在談戀愛,對方是一位腳踏實地的工廠從業員,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認識,見面很投緣,交往了幾次就墮入情海,他一直以為我是平常人家的女兒,從來不知道我有個財勢顯赫的爸爸。
「你在哪家工廠做事?」在一次約會中,我問他。
「王氏企業公司。」他隨口應道。
我一聽,怔住了,這不是爸開的公司嗎?巧極了,我竟跟他的伙計鬧起戀愛來了。
「你們老板待人怎麼樣?」我裝做沒事似的問道。
「壞透了,說有多壞就有多壞!」他嗤之以鼻。
「怎麼壞法?」
「既是奸商,又是市儈,淨會壓榨員工,簡直無所不用其極,要不是現在景氣不好,員工早就跑光了。」
「有機會的話,你是否也要跑?」我有意替爸留人。
「暫時不想跑。」他搖搖頭。
「為什麼?」我訝異的問。
「像這種壞老板很少見,正好可以磨鍊我的心性,而後,我到任何公司都可以適應了。」
「一動不如一靜,你何不一輩子待下去呢?」我想,我有一天也許可以繼承爸的事業,便想留住他。
「那怎麼行?」他一口回絕:「全廠員工都在背後咒他絕子絕孫,不得好死,這種公司非垮不可,我待下去幹什麼?以我們老板的心性來說,到頭來連點資遣費都沒著落,那時候,我已年老力衰,豈不活活餓死?」
「你們老板真有那麼壞嗎?」我再次求證。
「可說頭頂長瘡,腳底生膿,從頭到腳壞到底。」他強調說:「據我所知,他已經得到報應了。」
「什……什麼報應?」我驚惶的問。
「聽說他已絕後,只剩下一大堆父不詳的女兒。」他似有幸災樂禍的味道。
「總有親生女兒吧?」我裝腔作勢地。
「聽說有一個。」
「那你可以去追她呀!」我動之以利:「她是唯一的繼承人,追到她就等於追到數不盡的財富。」
「就算她追我,我也不幹。」他噘了噘嘴巴。
「為什麼?你真的那麼有骨氣?」我有點失望。
「這不是骨氣問題,而是一輩子的事。」他一本正經地:「娶了吸血鬼的女兒,豈非也要遭受池魚之殃?依我看,他的報應不只及於其身,還會禍延子孫,誰當了他女婿,誰就註定倒霉!」
「如果……。」我試探地問:「如果我是他女兒呢?」
「妳雖也姓王,我敢說,妳絕不是她的女兒。」
「何以見得?」
「妳是那麼的善良,他是那麼的邪惡,龍生龍,鳳生鳳,你們說什麼也不會是一家人的。」他篤定地說。
「萬一真是呢?」我再試探。
「莫非妳真是?」他機伶地瞥了我一眼,敏感地問。
「我是說,萬一真是的話,你將怎麼對我呢?」我遮掩的說:「反正咱們是閒聊,聊這個話題也蠻有意思的,不是嗎?」
「如果妳真是他女兒,我會理智重於感情。」他神色凝重地:「但這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妳,而是我們老板實在令人厭惡,見其女如見其父,教我以後怎有好日子過呢?」
好啦,就在我們戀愛正要成熟之際,爸突然過世了,一旦報紙上的訃聞刊出我這孝女的名字?我焉能不暴露身份?眼看著我跟他的感情也許就要吹了,這都是爸造成的罪惡,我真是恨死了。
「快哭呀,小音!」
「不哭可是不孝喔!」
………………
聽!他們又在逼我哭了。
我不但哭不出來,反而湧出一肚子氣。
爸的死,也死得很不體面,他是在酒家尋歡作樂,結帳時要剋扣酒家女陪酒費,因而引起爭執而被酒家的保鏢毆打致死的。基於名份上的關係,媽不得不出面認屍,屍體才領回家,靈堂還沒搭建,連素未見面的親朋好友全都趕到了,這,大概是死者為大的道理吧!
「死都要教家人蒙羞,這種爸爸倒也少見!」我在心裏抱怨著,置親友們那些責備的眼光於不顧。
驀地,電話鈴聲響起來了,我正好在旁,隨手抓起話筒擱在耳邊,只聽見他那熟稔的聲音:「我找王竹音小姐!」
「我就是。」我興奮地應道。
「怪極了,妳的聲音怎麼一點都沒哭意呢?」他沒來由的問道,莫非他已經……。
「我為什麼要悲傷呢?」我訥訥的問。
「家有喪事,焉能不哭?」他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剛剛看了晚報的報導,報上把令尊的生平事蹟都做了簡介,連遺族的名字都登出來了,小音,妳瞞得我好苦,原來妳是我們老板的嫡親女兒。」
「你要說,我們完了,是不?」我惶恐地問。
「不,我是向妳弔喪的。」他的聲音充滿懇切:「這消息來得太意外。我一時尚無法面對,不過,我們爾後的發展實有再做檢討的必要,等你們把喪事辦完再說吧,小音,妳可得節哀喔!有那種爸爸是應該痛哭一場的。」
聽他言下之意,似乎有因我是爸的女兒而要疏離我的意思,我不禁心頭一陣酸楚,我的初戀難道就會因此受阻滯而破碎嗎?
「在妳守喪期間,我們不宜見面,小音,請多珍重!」說著,他逕自把電話掛斷了。
因爸的猝死,連我們兩天一次的約會都被取消了,失去父愛的我,一向都把感情投注在他身上,這,教我怎麼受得了?怎麼消此幽寂的守喪時光?於是,我的鼻頭一酸,不覺眼淚撲簌簌地掉落下來。
「爸!」我撲近爸的屍首,不住地捶打床鋪,在心裏哭嚷著:「都是你害人!都是你害人!」
我哭得聲竭力盡,想藉著眼淚把一肚子對爸的怨懣之情全都宣洩出來,……。
「瞧!小音哭得那麼傷心!」姑媽感嘆地:「我弟弟真好命,有這麼一個孝順的女兒!」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再壞也是自己的爸爸。」大嬸婆也湊熱鬧的說:「倒是那些細姨的女兒,都沒來奔奔喪,真是絕情絕義!」
「節哀吧,小音。」還是媽瞭解我。輕撫我的背部說:「不管妳爸在世不在世,妳自己掙得的一定還是屬於妳的。」說著,她隨手把爸那沒閉的眼睛給撫閉了。
有我的哭聲相送,爸總算死得瞑目了,我也博得了孝女的美名,想不到,我的淚水竟有這麼大的功效!
淚/于 真
- 2009-0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