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三疊/乃 欣

  • 2009-08-12
 杜鵑泣血
 這年,連綿不斷的雨,佔盡了整個春季。
 就因雨水多,原就在春天開的花,也都開早了,也開得格外鮮艷熱鬧。裏裏外外,處處花語。
 「明天我們去賞花。」榴紅放下書本突然這麼說。
 「嗯,」昌竹沒有聽錯才對,然而這突來的提議卻是他無法相信的,所以他回頭看著榴紅。
 榴紅的臉上一朵紅暈,明眸笑著,晶亮地要穿過昌竹的心似的,充滿期待。
 「好不好嘛?」榴紅催促著說。
 「去那裏呢?」
 「陽明山。」
 「好啊。」昌竹只猶豫了一下,就答應了榴紅。
 剩下陪著榴紅看書的時間,昌竹的情緒一直平穩不下來。偶而看著榴紅,她似認真在書本上,但他發現她的眼光沒有移動過。
 「看到那裏了?」昌竹說。
 榴紅抬頭,尷尬地看了昌竹一眼:「今天是週末,不要這麼乏味好不好?」
 「怎麼說,」昌竹說:「再不努力,就來不及了。」
 「我上不上大學都無所謂,」榴紅說:「我其實不是讀書的料子,去年的成績,你也可以看出我今年有沒有希望。」
 「妳行,妳不覺得最近進步很多了。」
 只要她考得上,不管甚麼學校,杜陵是榴紅的父親,要昌竹幫他:「她就是不專心,但她聽你的話,只要你好好教導她,她會考上的。」
 這是一個重擔子。基於上一代的交情,昌竹不好意思拒絕這個差事。從研究所畢業後,到明年出國,這段時間是個空檔,他以為就是消磨時間也可以。但榴紅這些日子來的舉止令他納悶,他們這麼相處一個多月了,每兩天有兩個鐘頭,榴紅的心似不在書本上。她是一個懂事的女孩子,長得也很好看,尤其那份女孩子很重要的優雅,她有。
 陽明山的花季才開始,早櫻已經盛開,大部份的花兒花苞飽滿了,聞花聲而來的遊客,跟花兒一樣多,也許是天氣晴朗,花香濃冽。這麼來賞花,對昌竹是第一次,他應該有不虛此行的心境才對,但他舒坦不起來,好像別人都在看他,和他旁邊的榴紅。
 榴紅很快活,一身紅裝,留長了的秀髮,認真地在下襬地方燙過,而顯得優雅秀麗。她有意無意地靠緊昌竹,從這一棵樹下,漫步到那棵樹下。偶而昌竹的眼光投向她,碰觸的是她頰上像紅裝的那份嫣紅。
 「有人在看妳呢。」昌竹說。
 「不,是在看我們。」榴紅把手伸進昌竹的臂彎裏。
 昌竹觸了電般地接受榴紅的這份柔情。
 「我不上大學,跟你去美國唸書,好不好?」榴紅突然說。
 「怎麼可以。」
 「為甚麼,有很多人這樣。」
 「我們年紀都輕,應該都把書念好。」
 「你大學畢業,是大人啦。」
 「但妳還是孩子呀!」
 「我二十歲了。」
 「也還是孩子。」
 在一叢杜鵑花前停下來坐著吃點心。杜鵑開得像血一樣紅,迎著陽光,更顯得嬌艷。
 「你不喜歡我。」榴紅放下手裏的橘子,聲調有一些幽怨。
 「我不是這麼陪妳嗎?」
 「像機械一樣,只是勉強的,我知道。」
 「妳要我怎樣呢?」
 「答應我跟你去美國。」榴紅撿起一朵地上的杜鵑:「我的心像這朵杜鵑一樣紅,向著你。」
 昌竹差點兒停止呼吸,不曉得怎麼來拒絕,或是接受榴紅的這份感情。
 幾分鐘後,昌竹才笑著解開緘默的僵局:「妳爸爸說只要妳上了大學,甚麼都依妳。」
 這年的大專考試放榜了,榴紅的名字也在榜上。
 昌竹在榴紅考完後就出國了,他是在長途電話中知道榴紅考取了。
 昌竹祝賀榴紅,要她好好唸書,四年後也到美國。
 第二年春天,榴紅把幾朵杜鵑花寄給昌竹。長久以來,她已寫了不少信給昌竹,昌竹偶而也回了信,總沒有榴紅寫得慇懃。
 昌竹發現榴紅沒有信來是他到美國兩年多後的事。以前,對榴紅的癡情,他有一份苦惱,現在,他沒有她的信,反而有份惆悵。不是在異鄉寂寞,而是發現自己事實上也愛著榴紅,只因以前的來得太熱烈,他畏懼,甚而沒有珍惜。她應該是二年級快結束了,就要升三年級了。找出留在抽屜裏榴紅寄來的杜鵑花,花已枯萎,花色失去那份嫣紅鮮艷,昌竹把玩著,陷進了沉思。他忽然有個意念,給榴紅寫封信。
 信寄出去有一個月了,沒有回音,也沒有其他的信息。
 昌竹沒有再探尋。直到又一年的春天,他回家來。
 昌竹不敢開口問榴紅,心裏卻記掛著。他注意著家人是不是會跟他開口,尤其妹妹雪瓊是知道他們之間的一些事情。
 雪瓊壓根兒不開口,昌竹更加納悶。
 藉禮貌上的拜訪,昌竹來到杜家。
 杜陵似乎更老了。是有幾年之隔了,然而也不該這麼老呀。
 先是一陣子的沉默,杜陵纔展開要仔細纔能發現的笑容:「已經拿到學位了吧?」
 「託福,順利拿到了。」昌竹搓著手說。以前的杜陵不是這樣,他更不知怎麼繼續別的話題。
 「榴紅的事情,你都知道吧?」杜陵低著頭,又恢復原來的表情。
 「不知道,她怎樣啦?」昌竹緊張著。
 「她走了。」
 「她……去那裏?」
 「比我先走了。」
 昌竹這才聽懂,整個人也僵住了。
 「我不能怪你,」杜陵細述著:「我知道她向著你,你有你的理想,感情的事情,本來就不能勉強的。我發現她一度很沮喪,原來她沒有接到你的信了。書也沒有好好讀下去,說是重修了幾門課。我鼓勵過她,這孩子,也蠻倔強的。後來,我發現她好一點兒了,原來她有了新朋友。想不到這男人竟騙了她。她死在羞憤裏,她原就是個性那麼強的孩子。」
 「杜伯伯,我對不起您,也對不起榴紅。」昌竹淚如泉湧。
 「不是你的錯,不是。」杜陵也老淚縱橫。
 昌竹找到了榴紅的墓。跟旁邊的許多墓一樣,草長滿了。土色猶新,墓石未沾苔綠,只有這些,告訴昌竹這裏埋著的是一個去世不久的人。
 「是我害了妳。」昌竹暗泣著:「但妳要知道,我也喜歡著妳呀,怎麼這樣糊塗就自己下結論了。」
 下山來,昌竹發現路旁的杜鵑花開得很熱鬧,跟陽明山上一樣的嫣紅嬌艷,如火如血,像榴紅嬌美的臉。
 昌竹在家的庭院裏種了不少禮杜鵑,一到花季,滿院子杜鵑盛開。看到杜鵑,像看到了榴紅,晨昏,他佇足庭院裏的沉思,追尋那未竟的夢。
 塵緣
 三個客人一大早離開店後,山園旅舍就靜得只聽到家禽的叫聲,和山林中的鳥聲了。
 幸枝例行地把裏裏外外打掃一遍,太陽已經爬上了旅舍東邊的樹梢。本來,常有濃霧籠罩的這家「最後的一間旅舍」,整個面目纔在陽光裏展現甦醒。
 從百多公尺外欣賞這家旅舍,它有一番孤獨寂寞的美。是木造的日式房子,幾乎是不用一塊磚搭建的。
 走近一看,才發現它的優雅格調,尤其每個隔間,都像為每一家人築造的,一點兒也不像日式房間一片紙門隔開的簡陋,而是都有一堵厚厚的木牆。木,都是原木,整根的。
 就因木頭是這裏的特產吧。
 元三第一次住進山園旅舍是一年前的事了。
 是冬天的下午,他趕路來到這裏。聽前輩說,到林班前,這是最後落腳處。這裏雖然簡陋,比起在山野過夜好多了。但他卻發現這座房子的建築別緻。
 老闆娘招呼後,帶元三到房間,告訴他吃飯的時間,然後就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吃飯的時候,元三纔發現他是唯一的客人。
 「你是第一次來這裏過夜?」老闆娘冷硬的表情,跟她的外貌頗不相稱。
 她不到四十歲吧,有尚稱秀美的外表,勞動的關係吧,皮膚黑些,給人粗壯健康的印象。
 「我被派上林班工作。」元三說。
 「是做主任吧?」
 元三不否認地頷首,有一份猜到的得意。二十五歲到林班當主任是不容易的。
 第一次見面,話也只有這麼多。
 像所有在這裏留宿的客人一樣,第二天天未亮就趕路了。房租是昨夜就付清的。老闆娘習慣地為元三做了兩個飯團,一個是當早餐,一個是午餐,飯團只包著酸梅。這也是昨夜就說好的。
 第二次來住這裏,是元三下山的途中。
 這天,元三身體不舒服,發冷發熱的,在這裏住了兩晚三天,老闆娘細心照顧了他。
 彼此的話不多。
 元三一再謝著。
 「出外嘛,受別人照顧是難免的。」老闆娘的表情還是同樣冷硬。
 元三發現這家旅舍似只有老闆娘一個人住著。
 上山下山,來來去去,元三成了山園旅舍的常客。幸枝看著日曆,也知道元三這個客人甚麼時候會到。雖然每個旅客一到這裏,放下行李,洗個山泉的熱水澡,吃過簡單的飯菜,聽聽收音機,就是熄燈歇息,但每個人還是有他不同的習慣,譬如元三一定要點燈看書,到夜深才休息。
 「我不是勞力的,」元三曾說:「我不必睡很多時間。」
 山園旅舍都是晚飯以後不久關門。山裏的夜晚來得早,房客也習慣早睡。
 曾經有旅客在吃飯的時候想喝酒,老闆娘一口回絕,她這裏不賣酒,語中,也表露她不喜歡人家在客店喝酒。
 是怕酒會亂性吧。
 似只能這樣解釋。
 就因幸枝不隨便跟客人攀談,幾乎沒有人知道她的底細,偶而有客人問她,她婉轉把話題引開。
 入冬後,房客更少,但幸枝知道元三會按時間來,所以她這天早上就多預備幾樣菜。這天,她宰了一隻雞。
 自己養的雞,有一份感情,不忍殺,但她還是殺了。
 黃昏來以前,元三來了。
 下著小雨,天氣顯得更冷。
 「先去浸泡一番驅驅寒,再吃飯吧。」幸枝說。
 看上去,今天的幸枝還細心打扮過,換了一件以前沒有見過的衣服。
 元三從浴室出來,幸枝已經把飯菜擺在桌上了。
 「哦,菜很豐富嘛,」元三說:「比我家的更好。」
 「在山上沒有好菜嗎?」
 「沒有這樣精緻,」元三舉起筷子,忽然想到了似的:「要是有杯酒喝,就更好了。」
 幸枝猶豫了一下說:「我這裏禁酒的。」
 「哦,是這樣。」
 元三開始吃飯,沒有堅持,幸枝繞了一圈出來,手裏卻拿了一瓶米酒,和一個杯子。
 「不要喝多。」
 元三的臉上露出一份感激之情,看著幸枝為他斟酒。
 「妳也喝一杯吧。」元三說。
 「也好。」幸枝露出難得舒展的笑容。
 酒不喝則已,一喝,常不是喝一杯就可以不喝了。這就是酒精的妙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