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喝了幾杯酒,元三的情緒浮動,話也多起來。
幸枝不是這樣,她依然話不多,只是對著元三的眼神浮盪著春情。那是長久以來,一直被埋葬了的。
幸枝吃完飯先走開。她發覺自己那裡不對勁。從今天有宰雞的念頭開始,她就對元三有一份奇異的念頭。
元三回到自己的房間,酒意使他閱讀無心。
拉開門,元三發現幸枝站在離他門外不遠沒有燈的廊上。向她走過去,默默地一塊兒站著望向黑暗的庭院。
他們同寢了。
第二天醒來,像沒有發生過昨天的事,元三走了,幸枝做她例行的工作。
長久以來沒有過男人的幸枝像年輕了許多。她把頭髮挽起,臉形一下子改變,如果是初次見她,一定猜她只二十來歲。
元三再來的時候,如果沒有別的住客,一定是跟幸枝同桌吃飯。他們的話一向不多,涉及自己的事情,更不出口,尤其有關幸枝的過往。她不是不經男人,而且有過生育才對,但她從不提及。元三沒有很多的男女的經驗,他對女人知道不多,自然不把它當話題。然而,性的歡愉,顯然彼此都享受著,也貪求著,所以,相處的時光,他們很快活。
一段日子後,元三有一份迷途羔羊的心情。在幸枝的懷抱中,他的情緒紊亂。長遠這麼下去,將是一種甚麼樣的結局,大大地困擾著他。
這天的夜色很好。
山園旅社只有他們兩個人。
一陣子激情後的疲倦整個向元三襲來。
「你睡著了?」幸枝擰了一下元三的胸肌說。
「沒有。」
「那你想著甚麼?」
「沒有呀。」
「那我告訴你一件事。」幸枝顯得很認真。
元三認真地睜開眼睛。
「我有孩子了。」幸枝沉著地說著,絕不像說著玩的。
元三以為聽錯了,看著幸枝,聽她又說了一次,雙眼直直地,楞住了。
「怎麼辦?」幸枝問。
元三答不出來。
「我想生下來。」幸枝肯定地說著,一手撫摸著肚子。
「……」元三整個清醒了,冷汗都冒了出來。
「想想喲。」幸枝又叮嚀了一句。
元三幾乎有一個夜晚不能合眼。第二天仍說不出辦法來。他一再後悔著。
「我騙你的。」吃早飯的時候,幸枝笑著說。
又讓元三一陣困惑。
「我不會有孩子了。」幸枝認真地補充著。
元三離開山園旅社,在路上,望著前面的高山深谷,一時有了了悟,像做了一夜的美夢,夢醒了。
「我們不能再結這樣的塵緣。」再度上山園的時候,元三終於說出這樣的話。
幸枝沒有接腔。
整個夜晚,像死了,沒有一點兒生命的聲息。
下次再來,元三告訴幸枝他調差了。這是最後一次借住山園,他有一些依戀。
「最後一次在一起可以嗎?」元三問。
幸枝拒絕了。
這是無法理喻的情緒,元三陷入痛苦中。最初,他沒有這份情緒的。女人就是這樣嗎?元三思索著這個問題。
幸枝沒有和元三道別,就像對其他的每一位客人。
元三沒有看見幸枝的影子,是在房間,還是到那裡去了,一早就沒有看到她。離開山園的時候,他心情沉重,腳步像被鍊子牽絆住了。
移情記
「和風逝世一週年紀念展」的紅布條,從高高的三樓窗口垂掛下來。紅底白字,明顯奪目。
門口兩排花圈,襯著背後的棕櫚盆景,顯得很熱鬧。
趙和風逝世一週年了,李蘋華在門口站了有幾秒鐘,才移動腳步入了會場。
簽名處有人招呼,起先不想簽,不簽似也不對,李蘋華走過去,簽了「華心」兩個字。
顯然招呼的人不認識李蘋華,只輕輕向她點了頭,就手一比,表示歡迎她參觀。
展覽室不小,三十個平方公尺總有的,掛了兩壁的畫,中間是時花盆景,點綴得一室優雅溫馨,頗合趙和風的個性。
李蘋華的眼睛從每一幅畫流過,十有八十都是她熟悉,而且經她的手撫觸過。就這緣故,就像是見著了相熟的朋友。朋友相見,可以交談,可訴衷情,對著這些畫,只能面對,陣陣難過,從她胸中漾盪開來。
來到一幅「漁村」的寫生前面,李蘋華怔住了。
這是她最喜歡的一幅。
一邊是茫茫無際的大海,海灘上插著蚵柱,有漁人在收蚵,岸邊上是漁人的矮屋,屋前有晾衣竿,幾件衣服掛在竿上被海風吹得飛揚起來。
畫面上表現的是生命在大自然中的渺小。她喜歡那份空靈,海天的年輕和活力。
那天她陪豐澤去海邊。看他選擇地點,看他小心地落筆。她架上太陽傘,一言不發地做她該做的工作。陽光很大,草帽也發生不了作用。差不多半個小時,她幫他倒一杯麥茶,為他揩去額頭上的汗珠。
花了三個多鐘頭完成這一幅。
豐澤舒了一口氣說:「我沒有這麼累過。」
「老師,我覺得這一幅最好。」
「怎麼說?」
「像是神來之筆。」
「是嗎?」豐澤笑著,很得意的樣子。喝了茶,自己端詳著,向她解說他每一筆的用心,好像每一筆都先想過,纔沾了釉彩下手。
「如果妳喜歡,這幅就送給妳做紀念。」豐澤說。
「我怎麼有這份榮幸。」李蘋華謙虛著。
「妳客氣甚麼,等我畫展結束,它就屬於妳的。」豐澤認真地說著。
沒有想到豐澤的畫展還在籌備,就因一場風寒,奪走了他五十六個美好的人生。這幅畫,只給她留下這一個美好的回憶。豐澤不會把他的允諾記下來吧。要是有這麼一個紀錄,反而給她難堪。
李蘋華第一次走進豐澤的畫室是三年多前的事。那是他們都在參觀一個畫展上認識後不久的事。李蘋華認識趙和風,卻不知他的另一個名字叫豐澤。她問過他,和風跟豐澤對他有甚麼不同的意義,他爽朗地說後者是他的初戀情人為他起的,那是近四十年前的事了。他喜歡這個名字,卻不願讓別人知道。而和風這個名字讓他成名。成名的就不要輕易改變。
「妳很像我初戀的女孩子。」豐澤凝視著李蘋華,那眼神,像晶亮的燈光。一個畫家銳厲的眼光,能透視萬物一般,他現在的眼神就是這樣。
就因李蘋華像豐澤的女友嗎,他對她有一份奇異的感情,對李蘋華請教他講解藝術理論,不只答應,而且說得特別細心。(未完待續)
春夢三疊/乃 欣
- 2009-0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