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夢三疊/乃 欣

  • 2009-08-14
 (續昨)豐澤的活力充沛,在他遠離家的畫室工作,常常忙得忘了時辰。一個藝術工作者創作的狂熱,從豐澤的情形,充分表現出來。
 「我不在乎金錢,」豐澤說:「我在乎一幅畫的開始到完成,成功的路途就是要這麼走,沒有別的捷徑。」
 在豐澤的畫室,李蘋華逗留的時間愈來愈長。她在一家畫廊打工,除了生活費,最主要的是學習。她以為在豐澤這兒一個月,比在畫廊一年,收穫還多。
 豐澤在一次休息喝茶的時候注意到李蘋華。
 「妳臉上的線條清晰均勻,從側面入畫,是很好的題材。」豐澤放下茶杯,即時拿起畫筆:「我先來一張速寫。」
 李蘋華沒有猶豫的餘地。
 豐澤顯然得滿意。
 一連有五天時間,李蘋華做豐澤的模特兒,那是一幅斜坐眺望著窗外的半身油畫。細心做畫的豐澤近乎瘋狂,除了吃飯、喝茶,幾乎沒有休息。
 「讓我看看好嗎?」休息的時候,李蘋華走近畫架說。
 「沒有完成之前,我是不讓人看畫的。」豐澤說。
 「我很急呢,不曉得我是一個怎樣的面貌。」
 「妳很美啊。」豐澤的眼光又落在李蘋華的臉上。
 李蘋華有份羞澀,也有份得意,她是不差,在同伴中,她的秀美有不少人稱讚。但自己美在那裏,是不懂得察覺的。現在,一位懂得欣賞的藝人讚美她,她有了自信心
 「美是很抽象的,各人欣賞的角度又不相同。」豐澤說:「妳在我眼中,是靈巧的,豐盈的,俊逸的,聰明的。」
 「真是這樣嗎?」李蘋華驚喜交集著。
 畫完成了,豐澤最後題了字:「華心」。
 「為甚麼是這兩個字呢?」
 「就記著它好了,像妳自己的名字,有甚麼特別的意義嗎?」豐澤讓李蘋華欣賞自己。她那樣優雅動人,是自己遺失了的,她的血液沸騰起來。
 豐澤把這一幅畫放在他的畫室一個最顯著的地方。
 李蘋華很感動。
 「我的創作力愈來愈旺盛,有江河奔騰的氣勢,」豐澤說:「華心,妳能讓我畫一幅你的裸畫嗎?」
 李蘋華清楚地聽到豐澤的要求,她竟沒有悸動,像聽了他說我為妳畫一幅畫一般的沒有奇怪。在畫廊,她看多了裸畫,裸在她眼中,是一件很普通的事。她有過欣賞自己裸體的經驗,不同的只是在自己隱蔽的房間中。
 「我可以嗎?」片刻後,李蘋華猶疑著問。
 「嗯。」豐澤肯定地頷首。
 為豐澤解下衣衫,在柔和的靜室中坐著。
 豐澤瘋狂般的作畫精神再度出現。他銳利的眼神像刀刃切開李蘋華的每一吋肌膚,他的嚴肅認真,剔除了李蘋華最初的一份羞澀。代之而起的是一份滿足,自她心底像泉水湧起。
 近一個星期的每個早上,李蘋華都花幾個鐘頭做同樣的動作,像一具磁雕的木乃伊。她在靜坐中,不時神遊物外,想像她給豐澤的,豐澤能給她的,那些屬於兩性間的快感,那些發生於畫家與模特兒之間的。
 然而,那僅僅是李蘋華的夢想。
 當豐澤完成了畫,讓李蘋華觀賞時,他說:「如果我從此停筆,這是我這一生最滿意的一幅。」
「我有這麼美嗎?」
 「不錯,」豐澤的眼光流露出一份奇異的光彩:「它只是屬於我的,我要秘藏它。」
 李蘋華感動得幾乎流淚。
 「這麼說,你的畫展裏不會有這一幅?」
 「不會,除非將來我改變了想法。」
 「謝謝。」
 為甚麼豐澤有這樣的想法呢?當李蘋華看完展覽會的每一幅畫,果然沒有她的這一幅裸畫。這個畫展是他的子女和朋友為他開的,這一幅畫應該也在他的遺作中,那麼它為甚麼沒有被挑出來呢?除非他另有交代。
 李蘋華走出紀念展的會場,她有一份虛浮寂寞的感覺。
 她只是豐澤的女友的幻影嗎?那幾十年前就凋落的。
 她有被玩弄的痛苦。
 大概是十多天後的事。一位四五十歲的婦人來訪李蘋華。她隨身帶來一幅包得很知心的畫。
 「這是我的丈夫臨終交代要我送給妳的。」婦人說。
 李蘋華展視了畫,是那幅,她的裸畫。一時,她百感交集。
 「我有份嫉妒,」婦人說:「我們相處了幾十年,似不及你們認識幾個月。」
 「……」李蘋華默默地。
 「但我們還是做個朋友吧。一些趙和風我不瞭解的,也許妳知道,可以告訴我,我想全部瞭解他。」
 「謝謝,」李蘋華說:「謝謝您為我送畫來,改天,我再去拜訪您。」
 豐澤的妻子走了,一陣香風還停留在李蘋華身邊好一陣子。她是快樂的女人嗎?還是自己呢?李蘋華想這個問題久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