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古今中外,怕太太的故事,總是男女咸宜,雅俗共賞的談笑資料。男人們用調侃別人來充分表示自己決不至於那麼無用,得到昂藏自負的快感;女性也不例外,因為她們藉此獲得訕笑男人的機會。
好的「懼內」故事,往往是充滿人性的善良和睿智的。
譬如:哲人蘇格拉底,不論如何飽學深思,以匹夫而笑傲王侯,卻有個他所對付不了的太太。話說有一天,蘇氏夫人照例發了一頓脾氣,對他咆咒哮罵起來,聲震屋瓦,四鄰俱聞。蘇格拉底既不敢回嘴,只好趁他太太不注意時,即刻悄悄的溜跑。
蘇格拉底一腳跨出大門,剛要長舒一口悶氣,不料門前陽臺上,一桶冷水兜頭澆下,頓時把他淋得像隻落湯雞。當時,他家大門兩邊,早已圍著好些鄰人,探頭「聽」戰,但見蘇格拉底像沒事人兒一般,一邊走,一邊喃喃自語:「我早知道,雷聲之後,必有暴雨。」
林肯總統政治上輝煌的成就,很多人認為應該歸功於他有一個潑悍出名的太太。他若不為逃避太太喋喋不休的詈罵,就不會每天晚上都去耗在小酒店裡,和那些不相干的酒鬼,天南地北,無所不談。據說,林肯日後在政治壇上,那種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辯才,就是這樣與人不斷辯難詰疑培養出來的。
我每逢坐聽名人演講,於欣賞臺上口講指劃,舌底翻蓮之餘,往往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舌敝唇焦,還不敢回家睡覺的林肯來,想到這個故事,不免低頭一笑。
中國有幾千年豐富的歷史,怕太太的名人,縱不能說「恒河沙數」,至少也該「車載斗量」,俯拾即是。
然而,人們只要一提「懼內」,馬上想到「季常之癖」的那句通俗的成語,只要一說到那家太太詈罵丈夫,便以「河東獅吼」來作形容,單揀宋朝的陳慥夫婦做代表,上不及於漢唐盛也,下更蔑視同代,竟使陳氏伉儷巍然獨享此一榮譽,達千年之久,其實是不太公平的。
照說,像陳季常這樣放意自恣的豪俠之士,是不會臣服在石榴裙下的。然而,當時另一住在武昌的四川同鄉,卻為蘇東坡說起懼內季常的故事。
他說:「季常的太太柳氏,非常兇悍妒忌,每逢季常請客,招有歌妓侑酒,柳氏就操起一根木杖,在內室擊打廳堂的照壁,蓬蓬作響,還夾著大呼小叫,嚇得賓客紛紛離座逃走。」(王文誥詩註)
蘇東坡聽了,沒有作聲,直至離開後,以詩代簡寄陳季常,開了龍邱居士(季常別號)這個玩笑,詩曰:「東坡先生無一錢,十年家火燒丹鉛,黃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鬚無由玄。龍邱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
「河東」是柳氏的氏族郡名,「獅子吼」,典出涅槃經:「佛說偈言:獅子一吼眾獸伏,金剛一杵群峰碎,修羅無數一輪降,也閒黑暗一日破。」柳氏的威飛固然由此可見,但即此兩句十四個字,便要確定陳季常做千古來第一號怕太太的祖師爺,卻也未必。追究原因,蘇詩不過啟其端,而明代雜劇就此大加渲染,其深入民間的力量便很強大。
事實上,同時代中,單以蘇東坡的友好而論,懼內到「眾所共知」的程度者,不是陳慥,而是孫貫(公素)。有年夏天,孫公素來求東坡替他寫把扇子,東坡提起筆來寫了四句,每句各引一個怕太太的歷史名人:
「披扇當年笑溫嶠,握刀歲晚戰劉郎。不須戚戚如馮衍,但與時時說李陽。」
最後一句所說的李陽,則又不同,非但不怕太太,且是懼內者的福星。王夷甫的太太郭氏,手拙性剛,先生對她一點沒辦法。幸而王夷甫有個同鄉幽州刺史李陽,原是赫赫有名的京都大俠,郭氏有點忌憚他。王夷甫善於利用,遇到彆扭時,便勸她道:「不只我說妳不可如此,李陽也說不可。」郭氏纔稍收歛。
無論溫嶠、劉備、馮衍(敬通)和王夷甫,在時代上都是陳季常的前輩,假使公平推舉一個怕太太的祖師爺,怎麼也輪不到「吾生也晚」的陳季常,何況他有李陽一樣的俠名,似乎不像是一塊「甘隸粧臺伺眼波」的材料。
然而,一般的常識只說「季常癖」,只說「河東獅吼」,世事沒有一定理則,有幸與不幸,大抵如此。
蘇東坡歡喜嘲弄朋友懼內,大抵只為發洩一點自負和滿足的快感,他曾覺得自己一生在政治事業上與馮衍一樣不幸,但比馮衍強的是不怕太太。次韻和王鞏詩說:「子還可責同元亮,妻卻差賢勝敬通。」即此大眾心理為發展基礎,使怕太太的故事,無論古今中外,雅俗共賞,不脛而走。
懼內趣譚/于 真
- 2009-0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