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樹葉的女人/石 隱

  • 2009-08-19
 臨來美國前,我給自己買了一個木製的項鍊,項墜是一枚樹葉。同事的女兒見了,十分好奇。她母親曾給她買過一個類似的項鍊,只不過項墜是一隻羊羔,因為她屬羊。她伸出手,捧起我的項墜,仰起臉,忽閃著純淨的眼睛,極認真地問我:「阿姨,你是屬樹葉的嗎?」
 那一瞬我竟無言以對。暗啞了許久的心弦被她細小的手指輕輕地撥動了,淚水一層一層地淹濕了眼眶。過了許久,我才回答:
 「是的,我屬樹葉。」
 初來美國雪城,每當黃昏,我就在冬的蒼涼顏色中漫步。雪城是一座安靜的小城,有時四周一片沉寂,我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在這條名叫RONEY的小街上,行人更少,我成了唯一散步的女人。在散步時,我放縱回憶,任由自己沉思默想,在心底與遠隔重洋的友人無聲地對話。
 有一次因為加班,我和幾位同事在北京西直門外一家簡陋的餐館裡吃飯。同事說若干年後這裡會拆遷,這家餐館也會被夷為平地,它再也無法作證我們曾為共同的事業殫精竭慮過,我們這些聲氣相投的朋友也會各奔東西,也許只剩下了記憶。
 另一位同事說,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我要放棄這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而執拗地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我的這些友人曾給予我一方天地,倘若我是一顆種子,我會生根、發芽、生長,以至枝繁葉茂。他們會精心地促我成長,且在我哭泣的時候,默默守候。我知道,我們會在許多個共擔風雨的日子裡,彼此報以無聲的微笑,猶如瞬間灑落的繁星,填滿心空的寂寥。
 然而,我不是種子,飄泊是我的宿命。所以我忍心離去,只把留戀的心情印在臨別時最末一個眼神中。立在異國曲折的小路上,幽幽地對友人低吟:「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我不是歸人,我是過客。」
 細雨悄悄地彌漫下來了,起初並不知覺,摸摸臉頰,才發現臉是溼潤的。在冬雨中躑躅,偶而有一輛汽車從身邊掠過,開車人搖下車窗,打量我這個梳黑色直髮,眼神憂鬱的女人,然後不解地搖搖頭,匆匆離去,把這一大片寧靜留給我獨享。心也變得溼潤了,彷彿輕泣過,滲透著空落,真希望像在北京機場一樣,再一次泗淚滂沱。
 那天在機場,因為進港的時間遲了,托運完行李後,我匆忙跑到海關通道的入口處,與親友告別。這時母親撥開人群猛地抓住我的手,痛哭失聲。我的母親,當年在生下我的第二天,就去給蹲牛棚的父親送飯。她請求做看守的紅衛兵給父親捎一個口信,讓父親給我起一個名字。那紅衛兵喝斥、辱罵母親,他說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女兒是不配有名字的,最後他將母親粗暴地趕走。母親當時沒掉一滴眼淚。即使在後來的若干年裡,我們始終在困厄的生活中掙扎,母親也極少落淚。而當她唯一的女兒即將遠渡重洋時,她竟在攢動的人群中痛哭失聲。我駭然地僵立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感情潮水席捲而來,轉瞬化為眼淚籟籟流淌。
 當我鬆開母親的手,腳下的路傾斜了,周圍的人群變得模糊。轉過身去,我的背後就長滿了眼睛。我的親友的每一道凝注的目光都充滿磁力,令我每走一步都用盡了平生的力氣。
 回首,再回首。
 我第一次清晰地體驗到了扯斷我與母親之間的臍帶的痛楚。
 小雨淅瀝,伸出手,想把握指縫間的雨滴,思緒隨著步伐緩緩踱向遠方。
 而往事如昨。
 假如生活重新開始,也許我會守在母親身邊,早早地生一個小孩,在星期天幫母親洗衣、作飯,陪母親逛街、打牌,享受平凡的幸福;也許我會繼續做從前的那份工作,劃那一方天地為溫暖的囚籠,讓自己永久的歸依、安寧。
 但畢竟我在陌生的國度做了陌生的旅人。一個個熟悉的驛站從我的腦海中掠過:佳木斯、天津、北京,常常是剛剛打開上一次旅途的行囊,又開始打點下一次航程的行裝,求學、求職;求生存、求發展,一個「求」字被汗水和淚水浸透了。
 隱約中我聽見了一嗟三嘆的吟唱:「為什麼流浪、流浪遠方,流浪,為了夢中的橄欖樹,橄欖樹……」
 雨停風起,草坪上的秋葉開始了冬之舞蹈,把心中的期待舞得淋漓;待風止了,秋葉又飄然落回草坪,留下一聲聲淒美的嘆息。我恍然覺得自己將終生與樹葉為伴了。
 在生命的七月我就飄離了枝頭,順著小溪,飄入河流,如今又飄入海洋,離開了曾惠賜我滋養的土地。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常飽含淚水,因為我愛這土地愛得深沉。」
 在我故鄉的土地上,有白樺、綠柳、驕楊、勁松,我希望我故鄉的樹,禁得住風雨的摧折,日益挺拔。當我容顏枯黃時,我將回到樹根旁,覓一方綠蔭,棲息我不安分的靈魂。
 就這樣在異國一條空曠的小徑上徘徊,任憑冬雨淋溼飄揚的髮,任憑寒風刺痛裸露的心。我故鄉的樹,是否聽見我,一個屬樹葉的女人,心的低語,心的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