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老黃,假期開始了,有什麼計畫嗎?」
「計畫是有,但不知能不能實行呢?」
「為什麼?」
「在我租的房子裡,活像一個大蜂窩,終日吵吵嘈嘈,沒一刻安寧,教我不知如何實行我的計畫?」
「對了,我上過那十七層樓的租屋,從上面看下來,真教人感到心驚膽跳!還有,人口複雜,各種聲音,教人不勝其擾!」
「住在這人口擁擠的大城市裡,土地珍貴得尺土寸金,一切建築物,只好向上空發展,就造成這種畸形現象。可是,還有許多人得不到住屋,還不能達到居者有屋的地步呢?」
「真可怕!在鄉下就沒有這種現象,對了,還是先告訴我你有什麼計畫?」
「當然是想好好讀幾本書,和寫一部中篇小說。」
「中篇小說?」
「唔。題目暫訂『迷人的假期』,內容是寫一個年輕教師,利用假期時間,去接近生活,從而認識生活,明瞭生活中的廣大人群,如何改造自己,拋棄以往那種自鳴清高,唯我獨尊不正確觀念,多學習並貢獻自己的力量。」
「這題材很好,你想不想到一個比較安靜的環境中去寫作?」
「到那裡去找?」
「比如到我居住的那地方?」
「方便嗎?」
「到我家有什麼不方便?嗄,別忘了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多年的同事呀!」
「我是說那小地方……」
「小地方有什麼不好?除了地方偏僻一點,可是四周圍有廣大的膠園,終年蒼翠的青山,還有一條大河,堪稱山明水秀呀!還要考慮什麼?這不是接近生活最好的機會?快回去跟伯母交待一聲,然後收拾衣服,書本和稿紙,跟我一同回家去!」
「這個……」
「別猶疑不決了!在那地方包你能收集更多題材,用心寫出更好的作品來!」
「好吧,我跟你去!」
這小鎮果如小謝形容的那樣:山明水秀。四周圍有青山環繞。滿山遍谷的膠林,一望無際。一條大河,在小鎮交界處流過。一座巍峨的大橋,溝通兩岸交通。市鎮建在山坡上,一條筆直的大街,兩旁是磚瓦屋和鋅板店屋。另有幾條橫街,路旁都是木板屋。還有不少木板屋,錯落地建在膠林裡。
小謝的屋子,就在膠林裡。是一間木板屋,屋頂的鋅板已經生滿了銹,還有幾處大窟窿,那是膠樹的枯枝所造成的。只有一邊牆壁的木板還新。上個假期,小謝說要修理屋子,大概就是修理牆壁吧。
小謝一家,是割膠世家。不過,割了幾十年膠,仍舊是自己沒有半寸土地,依然替人打工。他父親早逝,只有一個年邁的母親,含辛茹苦將他們兄弟姐妹養大,和栽培他成為一個教師,那還是他姐妹們的功勞,因為她們只唸完小學,姐姐唸到初三後,便去幫忙割膠,賺錢來供他讀書。
抵達他家的時候,已是過了中午。火熱的太陽,高掛天空,照得土地要冒火。不過,到了樹林裡,倒是涼快得多。他母親剛從膠園回來,(五十多歲年紀,還得去割膠!)聽說我要來他們家裡度假,來不及脫下黏滿膠屎的衣服,便去打掃房間,一面說:
「這種簡陋的屋子,要招待客人,恐怕不周到!」
我連忙說:「伯母,請不要見外!」
小謝上前幫她:「媽,怎麼你還去工作?」
「一磅膠工錢只割十六分,不去工作怎行?靠你兩個姐妹,一個月割得了多少工錢?我還走得動,就得去做!」
「你自己割一個行頭?」
「不,幫你弟弟!」接著她再說:「你去招待你的朋友,這裡由我自己來打掃!」
小謝向我裝個鬼臉:「不要緊,他又不是貴客!」
小謝的母親說:「對待朋友,虧你說得出這種話!」
「當我是自己人吧!」我說,自動地上前幫他們打掃房間。
下午,是膠工們回家的時候。小謝的弟弟,阿林先回抵家中。他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高頭大馬,比小謝還要高幾寸。當小謝給我們介紹認識的時候,他態度熱誠中帶著稚氣,我當他是大孩子看待。小謝的姐姐秀英、妹妹秀娥,在半個小時後回來。他們割的是規模很大的大膠園,各自割一個行頭。她們各自縛著頭巾,把整個臉龐都遮住了,直到脫下頭巾,才露出廬山真面目。妹妹秀娥長得秀麗,稚氣未脫。姐姐秀英有廿四、五歲,老成持重,予人成熟感。
小謝替我們介紹時,秀娥向我點點頭,就羞赧地溜走了。秀英向我伸出手,大方地說:
「大作家,久仰,久仰!」
我吃了一驚,料不到初次見面就向我射來一枝冷箭,吶吶地答:
「不敢當,我是小謝的老朋友,又是同事,就叫我雨川好了!」
「你是大作家嘛,出版過很多著作……」
我連忙說:「別提那些教人臉紅的事!」
「可不是嗎?你是星馬最有「前途」的青年作家!」她一點不放鬆,而且把「前」字唸得特別重,彷彿別有意義。
我意識到再瞎纏下去,一定會吃不消,只是臉孔熱辣辣地啞默下來。
小謝連忙打圓場。
「姐姐,別初次見面就教人難堪,好嗎?」
「難道他不是大作家?」說罷她轉過身,到廚房裡去了。
我悄悄問小謝:「為什麼你姐姐是這樣厲害的?」
「她閱歷多,見識廣,生活上受盡種種折磨和打擊。要不是我父親早死,她也有機會受高深教育的。同時,她還曾經寫作。只是因為生活忙碌,再也沒有時間進行寫作。可是,她做的事都是關心別人,少顧自己的好事呢!」
「她曾寫過作品?用什麼筆名?」
「女兵!」
「啊!」我感到惴惴不安起來。因為幾年前她曾經批評過我一篇作品,我不服氣,厲文反駁,跟她打過筆戰。可是抵擋不住她理正辭嚴的筆鋒!
我真不知如何領受這分見面禮!晚餐的時候,秀英對我的「敵意」似乎已消逝,一家人有說有笑,使我不致感到窘迫。
晚餐後,小謝帶我到鎮上散步。黃昏後的小鎮,倒有一番意想不到的熱鬧。散居甘榜、園坵的馬來人、印度人,各自用腳踏車載滿食物和日用品,陸續回家。居住鎮上的華人,用過晚餐,出來散步。咖啡店前,聚集許多人在看電視。街燈下,有成群的孩子在捉蟬。不過一到九點,街上就顯得冷清寂靜。這和部份住大都市的人,晚上九點才是一天的開始,真有天淵之別了。
回到小謝家中,他的家人都已上床睡覺。我在他房間內的書桌前,振筆疾書。我的寫作,進行的並不順利,一天早上,我把幾十張寫滿字的原稿撕掉。
下午,秀英對我說:
「你為什麼亂糟蹋東西?」
「我糟蹋了什麼東西?」我莫名地問。
「紙,好好的紙,把它們撕掉了,不可惜嗎?」
「唉,寫不好的作品!」
「可以拿來黏紙,賣給雜貨店,一斤還有十七分。」
聽她這話,簡直把我氣死了!
這幾天的天氣,和我們初來的那幾天,變得完全兩樣。雨季開始了。電台的氣象預測,天天在報壞消息。每天,天空佈滿雲海。一陣寒風吹過,就帶來沙沙大雨。
膠工們的臉,繃得緊緊的,因為他們的生活,已發生難題。
小謝一家,也不例外。看到他母親在家坐立難安的樣子,我真替她感到難過。不過,我卻有機會跟她們閒話家常。
「膠工最怕雨季。尤其像我們這些以斤數計酬的,一斤膠工資十四分,一天割了十斤,賺不到三塊錢,晴天裡每月作廿七、八天,也賺不到一百元。現在一星期少作兩天工,平均每天少賺一元左右,在百物騰貴的今天,喝水都不夠,別說要應付昂貴的生活費!」言下不勝唏噓。
總算我認識到雨季對貧苦膠工的威脅。就使我後悔過去寫一些讓美雨的文字。雨中的少女、雨中的花、雨中撐傘的情趣,畢竟不是為生活在雨中掙扎的人有心欣賞的!雨,也給我帶來了無限的困惑。
我的文章,再也寫不下去了。因為認識到膠工的貧困生活後,再拿來跟一些我所目睹耳聞的過著奢侈荒謬生活的人比較一下,「朱門酒肉臭,路有餓死殍」,雖然是誇張的形容,但貧富之間的距離,畢竟太懸殊了!
我原意是要寫一個知識分子,如何接觸到現實生活的一面,從而得到覺悟。但對生活認識不夠深刻,要如何寫得深入、生動?我把寫過的原稿全部撕掉!
就算秀英要揶揄我,諷刺我,也由她來吧!但她似乎對我另有一種了解。
「雨川,」閒在家裡,看著我跟她們同樣發愁的臉孔,她對我說:「閉門造車,到底創作不出好作品來!」
「是的!」我完全同意她的話,並把我的腹稿告訴她。
「你這個故事題材實在不錯,可是你有沒有考慮到,這個知識青年,如何去接觸生活,了解生活,從而提高自己的認識呢?」(未完待續)
迷人的假期/壬癸
- 2009-08-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