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昨)「沒有!」我搖搖頭。
「這是因為你沒有真正地去體驗生活的緣故,要寫出好作品,就非深入生活不可!」
「該如何深入生活?」
「你是個教師,對你的教書生活、學校環境,自然懂得很多?」
「是的!」
「那是因為你生活在那種環境的緣故!」
「是的!」
「可是,對於我們工人,你就了解不深了!」
「是的!」
「當然要體驗勞動生活,不是到膠園裡跑跑,工廠裡看看、稻田裡走走,就算深入勞動生活的那麼簡單的一回事!」
「當然!」
「同時還要建立正確的思想,為什麼人而服務,為什麼人而寫作!」
「是的!」
「自從你來到這裡以後,整天躲在屋子裡,握筆苦思,怎會創下出有勞工生活氣息的好作品呢?」
「那我該怎麼辦?」
「跟我們生活在一塊!」
「我現在不是跟你們生活在一塊嗎?」
「這畢竟太狹窄了,你應該加入我們的隊伍。」
「怎樣?」
「今晚上,跟我們到一個工人家去?」
「好的!」我爽快地答應了。
那是一對年輕割膠夫妻的家。許多膠工都來這裡,因為他們要討論一個切身問題:僱主開除結婚女工和取消生產津貼。
參加討論的人很多,都是膠園工人,男女各占半數。難得的是常帶羞態的秀娥,和沉默寡言的阿林也都參加。我和小謝,都以旁觀者態度參加。
小謝用手肘碰我,說:「這是你吸取寫作題材的好機會!」
我點點頭。
先開口的是一個廿多歲的男膠工,他用明朗的聲調說:「諸位,我們今晚要討論的,不是關於其他事情,而是關於我們工人的福利問題!」
「最近,在我們工作的園坵裡,接二連三發生同樣的事件,顯然是僱主的陰謀。」
「小蘭今年廿二歲,戀愛成熟,要結婚了。對她,對工人們,這是一個莫大的喜訊。可是,不幸地,無情的老板,居然在送她一個僅僅四元的紅包後,同時給她一張解僱通知書。」
小蘭在這園坵已經工作了五、六年,向來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可是,她被辭退了!
「這是什麼理由?」
「難道她要結婚是錯了嗎?」
「難道一個工人連結婚的權利也沒有嗎?」
他的聲調越來越激昂,感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露出憤慨的神情。
秀娥站起來說:「理由當然不是這麼簡單,因為老闆打的是如意算盤。萬一小蘭結婚後,有了孩子,生育的時候,老板必須付出生育津貼,另一方面,小蘭因生育不能工作,老闆卻得請他人來代她,又得多付錢,他們當然不願吃這個虧,所以未雨綢繆,先辭掉她。」
「可是,工友們,請想一想:我們每天清晨,冒著寒霧,趕到膠園去割膠,每天只能賺三幾塊錢工錢,老闆們卻坐享其成,還要對我們採取這種壓迫的手段,到底合不合理?」
「不合理!」阿林站起來用堅定的聲調說:「聽說老闆最近還訂立新條例,凡是新進的女工,都要簽自願書,內中有一條,承認自願放棄領生育津貼金。老闆的算盤打得很精,連我們女工最低限度的利益也要剝奪去!」
「我們今晚要討論的,就是如何對付這樣的老闆!」最先發言的工友說。
秀娥說:「老闆目前所用的手段,對馬來工人、印度工人,都說不同的話。不過,他們剝削的目的則是一樣。所以,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去向馬來工人、印度工人解釋清楚,和爭取他們的支持,達到團結一致的目的,才顯得出我們的力量!」
「對!」
「明天我們就分頭進行!」
聽完這些理正辭嚴的話,看到了這許多張激於義憤的臉龐,我的心在激盪著……。
下了幾天雨,天空終於晴朗了。膠工們都需要割「雙工」,即每天割兩個「行頭」,以補雨天的損失。他們每天早上五點鐘就出發,下午四、五點才能回家。回到家裡,已經疲憊不堪。
我問阿林:「你們每天這樣工作十多個小時,怎麼支持得了?」
阿林答:「老闆的命令,誰敢違反?」
我接著又問:「那晚你們討論的問題解決了嗎?」
「已經呈交勞工局處理。」
「我祝你們勝利!」我說。
他瞧了我一眼,似乎怪責我不懂事:「事情沒有這麼容易解決。難道你不知道勞工局有時是幫錢不幫理嗎?」
「唔!」我的心冷了半截。
但我依然鼓勵他:「別怕他們,真理在你們這一方面!」
「我明白!我們絕不會這麼容易受他們擺佈的!」
在一個早上,小謝向鄰居借了輛腳踏車給我,趕著大清早隨勞工們,向膠林出發。天未發亮,幾顆曉星,在灰黑色的天空一閃一閃,寒風一陣陣迎臉襲來,使人不禁打起冷戰。我鼓起力量,跟在小謝背後,向前面的勞工們直追。
一路上,膠刀碰撞膠桶,發出咚咚的聲音,彷彿是一支進行曲裡的節拍。這支進行曲,鼓舞著我,使我產生出無比的力量來。
在彎進一條膠林小徑時,前面的秀娥喊道:「小心點哦!」
「知道了!」小謝答。
我差一點在小徑路口摔跤。進入小徑,路更難走。這是因為路途不熟,腳踏車在樹根四凸的羊腸小徑上左彎右拐,可不容易。左右四周,盡是膠樹,既要避開凸出的樹根,又要避免碰撞膠樹,我踏得滿頭大汗。雖然我開亮車燈,仍舊踏得很吃力。但是秀娥和許多膠工,卻沒有開車燈,仍能在樹縫間穿梭而過,這點,使我深感慚愧。
忽然,一個不留神,我軋中一條樹根,車輪一拐,向一棵膠樹撞去。碰然一聲,我連人帶車倒下,跌得很結實。不幸地,我的眼鏡也跌掉了,摸來摸去都摸不到。
前後都有人停下,不斷發問:
「誰跌倒?」
「有跌傷沒有?」
後面一盞腳踏車燈亮了起來,原來是一個膠工,照明給跌倒的伙伴。
「原來是你!」小謝連忙過來扶起我:「跌傷了沒有?」
秀娥也跑上前來,說道:「我早就知道,像你這種文弱書生,是不能過這種生活的!」
我吶吶地說:「我的眼鏡!」
「眼鏡?」
有人喊道:「眼鏡在這裏!」
秀娥拾了起來,遞給我:「看一看,跌壞了沒有?」
我照著車燈一看,還好,眼鏡安然無恙,便說:
「沒跌壞!」(待續)
迷人的假期/壬癸
- 2009-0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