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什麼時候開始養成的習慣?看到夕陽時,他總下意識用舌尖濕潤雙唇,抿抿嘴,咕嚕吞嚥抹口水,就像接吻前的連續動作。甚至在冬日皸寒難耐的氣候依然如此。潮濕的唇面被冷冽的風勢撩撥,很快溼乾了,皸裂出道道凍痕,在說話或咀嚼時不小心扯疼。
第一次見到她,她已經很瘦了。一張尖細、巴掌大的瓜子臉,看起來就一副清純、惹人憐愛的表情姿態。偏又配上直且及腰的長髮,一雙大眼睛骨碌滴溜地轉啊轉。住在一塊後,她總進進出出,把房間拾掇得一塵不染。像她日常起居愛穿的那襲白色罩袍,洗得柔軟而單薄的質地,無聲無息在屋裏飄動。
白天他上班,她有課便去音樂教室教授古箏,其餘時間還是窩在家,把自己拋給寂寞,任時間肆意切割。有時他回來,自己啟了門,望她一人在房內面對大片落地窗鳴箏,是她那首最喜歡的「高山流水」。峨峨兮若高山,洋洋兮若流水,淳樸靜穆的韻致點渲出曠遠雅逸的意境。而他就甘心做了她的知音,在流暢又起伏多變的清彈中,擁有濡沬相呴的愛意。
忽地節調急轉,改編過的「南進宮」變奏登場,揉碎的樂音琤琤琮琮流瀉。左右手交替著勾托撮擘,大段拂音夾雜飛呤、顫弦,十分繁縟熱鬧。只瞧她一頭柔順的秀髮如瀑,飛揚成弧。曲畢,她緩緩轉過臉來,彷彿早已知道他在她身後似地,凝出一個笑容。胸膛猶兀自起伏,喘著氣,似乎承受不了剛剛激烈的操作,輕咳起來。窗玻璃外如火焚燒的彩霞竄入,與她的笑相掩映,格外顯得她的蒼白,有種病態柔弱的美。
她老咳嗽。瘠弱的身軀在猛烈的震顫中打抖,肩膊一聳一歇。有時咳得厲害,傴下身,嗆出兩汪晶瑩的淚花。
「看醫生去!從小到大沒看過這麼折騰自己的人,好像身體不是自個的。」她一聲咳過來,撞擊得他的心緊緊揪痛,皺著眉喝她:「至少為我去看看醫生吧!」
在他的押解下,她去看了醫生。檢驗報告出來,她罹患了肺癌,末期的。
她的時間不多了。他決定和她結婚,縱然他的家人極力反對仍十分堅持。她倒沒猶豫掙扎,點點頭便應允了。只是從此之後,她拒絕再與他接吻。
「癌細胞是不傳染的。」他暴跳如雷,他心痛如割,咆哮地與她抗爭。
「我無法忍受那種不潔,」她平靜地,略帶宿命的感傷口吻說:「我無法忍受讓你感覺我口腔那種黏膩潮腥的不潔。」
新婚夜,他再度進入她的生命,感覺她在自己溫存的懷抱裏瑟瑟縮縮,像隻瀕死掙扎的小鳥。他不忍,要退出來。她搖搖頭,給他個制止的神色:「這是習俗,不能不循的。」
後來她就被送進醫院去了。持續的治療根本沒有太大的助益,只是延宕她最後的生命,以及因等待預期的答案而引發的焦慮怨怒。她不堪痛楚的折磨在床榻翻滾,叫罵著:「嗎啡,嗎啡,給我注射嗎啡。」她的頭髮因鈷六十和化學藥劑而焦黃枯燥,一大把、一大把脫落,顴骨突出,膚色更加蒼白,像縷幽魂。只有那雙窪陷下去的眼眶,常淒苦地盯著他,在他陪伴過久,而疲累地趴在床緣睏著時,流下不捨的淚水。
有一天她要求他帶她到海邊。
「我想再看看海,看看落日。」她說。
他不准,她卻不容他拒絕。
「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只不過想了這樁心願。」
瞞著醫生、護士,他偷偷開車載她到海濱。黃昏時分,漫天彤雲滾動,海風猛猛撲擊。他緊緊箍住她,感到她在他臂彎內輕輕起伏的微弱噓息,像沙漏般靜靜消逝些什麼,抓不住,令他暈眩,怕。夕陽餘暉熊熊如流火,染紅她失血青蒼的唇色,像塗了層豔豔的唇膏。
「如果我死了……」
他禁止她繼續往下說。撥開他的手,她仰起臉笑笑,疲羸而無力。
「如果我死了,你以後看到夕陽,就當是我溫柔的唇吻啊!」
說完她猛烈嗆咳起來,湧上一口血塊,沾在他白襯衫的襟口,血紅血紅,燃灼得和夕陽一般。
回醫院後,她著實倒了下去,逐漸緊迫的肺部壓縮不出呼吸的力量,脹紫的面孔是種詭譎淒麗的色澤。她直接被送進加護病房,沒能捱過第二天黃昏。她在海邊的那些話便是她對他說的最後語句,成了絕響。
從此他便養成了這樣的習慣。看到夕陽時,他總不自主用舌端濕潤雙唇,抿抿嘴,咕嚕吞嚥唾液,就像接吻前的準備程序。甚且在冬天皸寒難熬的溫度依舊如昔。潮濕的唇緣遭酷嚴的風勢颳過,很快湮乾了,皴裂出道道瘡傷,在講話或咬囓時不經意扯痛。
那是他心口永遠的痛。
夕陽唇印/天 行
- 2009-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