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教夫婿覓封侯/于 真

  • 2009-09-01
 頒發畢業證書:「文學院博士班———蔡XX。」
 喔!他畢業了嗎?千真萬確畢業了嗎?該不是像以往那樣,只是從這一個牢籠跳入另一個牢籠,他會不會想不開又修個什麼「超博士」吧!眼前的情景如真似幻!好像一場美麗的夢境!須臾將失!或許這回是真的!
 年輕又康泰的公公和婆婆端坐在我的身邊,師長高坐台上,校長雙手捧著他數十年來夢寐以求的「文學博士證書」佇候著,他頭戴博士帽,身著莊嚴肅穆,頗具分量的博士袍神采奕奕,昂首闊步地上台,從校長手中接下心儀已久的博士文憑。心胸中的那塊大石頭才落下地,我也跟著喘一口大氣,公公婆婆看見兒子如此爭氣,大概也十分安慰。剎那即是永恆,日以繼夜的努力只為這珍貴的一刻,他向校長鞠躬,校長輕易地幫他把博士帽的帽穗從右邊移到左邊。這數秒間的移動,對他和我而言,是多少心力的投入?是多少前進或後退的掙扎?看他身負教學、課業、家庭三大重負,實在力不從心,好幾次我真想勸他放棄,保命要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可是看他一心一意一往直前,絲毫沒有退意,我只好多方面協助他,鼓勵他,達成他今生的宿願。正像他的同學所言——這是一條不歸路。
 他笑嘻嘻身輕如燕地走下台,我凝視著他由遠而近,我不禁自問,眼前的這位道貌岸然,滿腹經綸的文學博士,他是誰?他是與我同甘共苦,耳鬢廝磨十九年的夫婿?朋友謔稱我為什麼夫人來著?想當年我曾立志非博士不嫁嗎?
 偶然想起他的求婚書中確曾提到;他目前正勤修學士學位,畢業後計畫再攻讀碩士,甚至博士!唉呀!那只是婚前昏了頭的昏言昏語,誰拿它當真?話雖如此,要是當年他未曾對我如此堅定地允諾,我會從眾多角逐勇士中挑選他嗎?也許……難說喲!
 「博士」在這個年頭而言已經不是什麼稀有名詞!只因他是個得來不易的「高齡博士」才彌足珍貴,要是我當初嫁給一個現成博士那也不稀奇,我也體會不出那種二人同心、倒吃甘蔗、苦盡甘來的美味!我本是個貪玩的野丫頭,他像兄長般地引導我走入書的世界,使我領會埋首書堆之樂趣。本來我已進入文大家政系就讀,實現我一直想當家政教師的心願,他卻以家長的身分慫恿我退學轉入他的文學領域,進一步窺探中國文學之真、善、美,好不容易四年畢業,我再也不讀書了。他又以他的耐心循循善誘要我再修研究所四十學分,我順手推舟,讀國研所,夫妻一體,我可以把功課全推給他,偏偏我的資歷夠格進修教研所。在這四年之中我以國文為根柢,進一步研習教育的專業知識理論,我快跟他一樣,竟日臥遊書堆,不覺旭日已西沉,夜幕又低垂、倦鳥也歸巢。尤其是看到自己心脈相通的書籍時,我真想不吃不喝,一直窩在那兒看個夠,寫個暢快。那種全神投入,一氣呵成的順當,真是讀書之樂樂無窮,偏偏我常為了洗衣、做飯、教課等瑣事中斷,此刻我才真切地領會到他一直都是沉入書堆自得其樂,千呼萬喚喚不應,我常為了飯菜涼了又要熱而生氣,原來他吸足了精神糧食,何必再依靠物質糧食呢?
 我們在看戲的時候,常常看到的劇情:窮相公為了上京應試求取功名,妻子兒女粗茶淡飯生活十分刻苦,但是為人妻子的不怕苦不怕累,因為心中有一個遠大美景就要展現,眼前的苦都是值得的。十九年來,我們好像一直如劇中人一樣過的,他修學士四年、碩士三年、博士五年,紮紮實實讀了十二年,其間又一試再試折騰了幾年,可以說一直戰戰兢兢地過日子。我自我解嘲,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我們苦守「書窯」十又九載,比王三姐還多了一年,此刻他沒有求到功名富貴,但是我確確實實鬆一口氣。
 不是姻緣莫強求,姻緣前定不須憂。
 任由波浪翻天起,自有中流穩渡舟。
 這是他當年寫給我的一首歪詩,家父封他為「穩渡舟」,他真的做任何事,一旦訂下遠大的目標絕不輕易動搖,也不怕人恥笨,排除萬難,堅定毅力,有足夠的耐力跑到終點,這是他最難能可貴之處。
 他一向嗜書如命,一般人買書但不一定看書,他是買來必看,而且還一看再看,看完又寫,因此手中的書永遠不夠用,就像我的衣服一樣,永遠少一件。我常提醒他撥一點餘暇看看老婆,不然老婆愈來愈老就愈不好看了,他則說我愈來愈年輕,可見他「看」的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我,一直存在他心中的幻像。他對他自己亦然,偶爾我倆攜手在巷子裡散散步,他遇見比他年幼的朋友,總是悄悄地跟我說:「他年紀比我小,可是看起來怎麼比我還老?」其實我心中直嘀咕你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還跟誰比年輕?為了不傷和氣,我總是順口說說「對呀!他看來比你老好多。」也許他真要像王三姐那樣,跑到溪水邊看到自己的容貌才恍然大悟,原來歲月不饒人,也在自己的花容上留下清楚的痕跡,才不再責怪他的夫婿怎麼從記憶中的英姿煥發變成眼前的滿臉絡腮、老態畢露!
 十幾年來,他的書從數十本、數百本,到目前的數千冊,十來坪的書房堆得滿坑滿谷、滿室生香,還侵占到臥房、餐廳。每天下班後便鑽入書堆中焚膏繼晷、秉燭夜讀直到深夜,我夜半驚醒才睡眼惺忪地從書堆縫隙中把他拯救出來。近幾年來展開博士論文大工程,更是自己對自己宣戰,總算沈穩的意志力戰勝了薄弱的惰性,在淒風苦雨攝氏十度的寒夜,他捨棄溫暖的被窩,縮在陰冷的地下室書房中孜孜矻矻、振筆疾書。
 總算真正畢業了,舍下一掃往日的沈悶,處處洋溢著一股難掩的喜氣,公婆臉上笑嘻嘻,他自己嘻嘻哈哈傻笑,孩子們也挺高興,因為好多親朋好友要請客,他們是當然的陪客。好友祝賀不斷,我則苦笑說:「老子早該畢業了,留點書給孩子們讀,舍下老大老二都將面臨大學及高中的大考。」我時而埋怨時而和朋友開懷大笑,俏皮又靈巧的女兒一直對我耳提面命:「妳現在是『博士夫人』了,處處要表現端莊,不可以狂笑。」我則回她:「我是『博士傭人』,我天天在家都是煮飯、洗衣、擦地。」伶俐的管家婆又提醒我:「那個夫人在家不是煮飯、洗衣、擦地?只是妳看不到而已。」也許是吧!反正他不再和孩子們搶書讀就好了,還可以抽空指導他們,我就比較放心了,至少不必再身受其害,好苦喲!
 好友告訴我,這叫什麼來著?這叫———悔叫夫婿覓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