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乃欣

  • 2009-09-11
 太陽出來了,昨晚昏沉,讓它隨著朝露消失吧!感謝世界又讓我多活了一天。我吞下兩顆阿斯匹靈,拆開桌上經文的來信。他居然什麼也沒提,短短的一句像個大人:
 「姊:在臺北一個人生活小心,不要好奇。弟上」
 嚇死人,難道經文曉得我昨晚醉了,而且是在舞場中醉的。拜託,有些事最好不要心電感應。
 你可以遺忘事實,然而事實沒有必要遺忘你;你忘記的事,有人會幫你記住。這些事情,拜託,千萬別讓經文知道,我葉小櫻雖然不能當個好女孩,可是總要扮個出色的好姊姊。天哪!別讓葉經文知道他姊姊正在落魄著。
 昨晚,跟江永裕、賴秋雯那票人到舞廳跳舞。隨著迪斯可音樂,我抬頭望著銀白玻璃吊燈的璀璨光芒。人家的夢還沒做完,突然音樂一變,燈光暗了,不知道誰又把人家拉去跳慢舞。
 「哈囉!哈囉!」那傢伙像隻外國鸚鵡不住的喊著,在藍調音樂的旋律中,好似一種詭異的節奏,他干擾了我的夢。
 「幹嘛?」我問。
 「冰莉,還記不記得我?」
 在橘紅色的燈光下,我使勁的睜眼看他,他知道我過去騙人的時候用「葉冰莉」當我的名字,那麼,他可能是上當的人裏頭其中一個記憶力比較好的人囉!
 「嗯!」我隨口應一聲:「你記得我就好!」
 我的手被那個共舞的人握得緊緊的:「妳以為我是誰?妳為什麼要到這裏上班?妳不是說妳錢賺夠了就不再踏入娛樂場所嗎?」他似乎很激動,激動的樣子就像我小時候趴在一個摔傷的同學身上哭,可是那個同學卻在笑。
 我想不起來他是誰,該忘的人經過一段時間的掙扎努力,我已經全部忘光了。可是他還記得我,真是要命!他以為我到舞廳伴舞!我的喉嚨乾乾的,眼睛在眼眶裏轉來轉去。還好沒上妝,要是上了妝,那就更像是標準的伴舞女郎了!
 「從離開酒廊以後,我蹲在宿舍看書花錢吃老本,我沒有上班,我只是跟幾個朋友到這裏解解悶。」儘可能的,我把語氣說得淡淡的。不然現在修養越來越差,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不小心又要跟個陌生人大吵一頓。
 「這樣就好,我一直覺得是我害了妳。」他放鬆了我的手,長長噓了一口氣,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夜大概很深了吧!我沒有剛進場時候那麼躁熱。沒有鐘,我也沒戴錶,時間並不重要。這種拋開一切顧慮的日子並不多,在我來講也是一種奢侈。就讓我忘掉時間吧!反正就這麼一個晚上。以後,我再不會到這裏,在這種詭異的節奏下,跳著溫溫吞吞的藍調旋律,人家還以為我在這上班呢!唉!我什麼都不後悔,困為我沒有時間哪!
 江永裕跟賴秋雯划步到我們身邊。賴秋雯說:
 「葉小櫻,十點半了,玩夠了吧!回家唸書了。」
 那個白色西裝的男孩依然握著我的手,微笑的向江永裕說:
 「我跟她是老朋友,我們還要再聊。時間太晚,我會送她回家。你們放心!」
 他們一票人都走了,把我孤孤單單的交給陌生人。那個白西裝的人,帶著我坐下來喝飲料。他記憶力非常的好,他叫的酒都是「葉冰莉」時代裏我最喜歡喝的牌子。
 「妳到底叫什麼名字?」他問:「妳還準備唸書?唸什麼書?到那裏唸書?」他的眼光中透著一股深深的關懷,他的關懷應該不是假的吧!有的人眼睛也會騙人。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話,我輕輕啜著酒,我喜歡甜一點的酒,因為甜的酒比較不像酒。
 「妳以前醉過,現在還會不會醉?」
 我看著他,笑了一笑,搖搖頭:「不知道。」我說。
 那時候在酒廊,我當著客人的面醉了,吐了,老板娘拿一盤點心讓我吞下去。一次一次的醉,一次一次酒量比前一次更大。我不知道什麼叫做海量,可是在那一年為賺錢而賺錢的後半期,我沒有再醉過。一個堅強的人永遠不會醉,人家說的。
 「葉冰莉,」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冷峻:「妳並不認識我。」
 「沒有啊!」我慢慢啃著小餅乾上的紅果醬。
 「好!妳告訴我妳為什麼以前在我面前哭?」白西裝的人隔著酒杯,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我把我的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繼續快速的啃我的小餅乾。
  我低著頭說:「我記得我把酒瓶開碎了,那些碎玻璃掉到酒瓶裏面,我不曉得,我拿著酒瓶幫你倒酒,你說我想用碎玻璃把你害死,我就哭了。」
 「不是!」白西裝的人嘆了一口氣:「顯然妳不認識我。」
 「嗯!」我放下餅乾,盯著上頭甜甜的紅果醬,費力的思索:「那我一定是醉了,吐得太難受,連限淚都吐出來了。」我抬頭看他,他也咬著下唇看我。
 他澀澀的迸出尖銳的聲音:「不是。」
 「那我幹嘛在你面前哭?」我變調的問。
 「葉小櫻。妳忘了,我們是小學同學。」他說。
 「小學同學?」我歪著頭說:「我小學唸了三個學校,我不知道你是我那一個小學的同學?」
 他又嘆了一口氣:「葉冰莉。妳想讓我吐血啊!我姓梁,梁山伯的梁。」
 我摸摸鼻子,重新搖搖頭,泠冷的笑著他姓梁。
 他咬咬牙齒,扶著酒杯,輕輕的往桌上一放:「妳真的忘了妳為什麼哭,我只好提醒妳了。」
 他用中指輕輕的敲著酒杯,他說:「我跟公司的人到酒廊陪客戶談生意,看到了妳。」
 他停下來看著我。
 「然後呢?」我故做天真的朝他傻笑?
 「我們聊天,妳站著聊,我坐著聊。所以我叫妳坐下來聊。」
 「然後呢?」我眨著眼睛。
 「妳開了一張陪客的單子。」他小心的盯著我。
 「公事公辦,我並沒有做錯。」我平靜的回答。
 「我沒說妳錯。可是收據上幾萬塊的帳下頭附著妳陪客的價錢,公司的人不滿意。」他的眼睛閃出生意人的精明幹練。
 「我錯了嗎?」我低著頭看我的酒,那盛在酒杯裏頭漂亮的透明液體。
 「誰都沒有錯,錯的是環境,」白西裝人拿起酒杯,咕咕咕,他把整杯酒乾了,「一加上陪客,帳單就不能往上報,後來我們幾個人分攤費用。花掉了我半個月的薪水,並且同事事後一直很不諒解。」
 「我哭了嗎?我為什麼要哭?」我身體忍不住向前傾,我又吐了,因為我離開酒廊就再也沒喝過酒。我覺得不舒服,我不大習慣。
 「葉小櫻。對不起,我不應該再重提這些事,打烊了!我們走吧!」
 馬路上的行人並不少,大概是剛吐過,我覺得很難受,夜總會的音樂好像還留在我耳朵,喇叭、小鼓,那些吵死人的破銅爛鐵!我憤憤的脫下大衣。
 「不要著涼,小櫻,妳要自己照顧自己。」白西裝那傢伙重新幫我披上大衣。
 「梁政吉,」我冷冷的摔開他的手:「請你以後不要再找我。」
 我歇斯底里的哭了起來,耳邊依稀聽到他的聲音:「我知道妳認識我。」「我知道妳記得我。」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靜下來笑著說:「這一次,我沒有給你開陪客的帳單。你很安慰是不是?」
 梁政吉拍拍我:「什麼話,妳不是那種人。」
 他要送我回宿舍,我不肯。
 「曲終人散,你連這個道理都不懂。」我含著眼淚對他笑著鑽進他幫我攔的計程車。
 從窗戶,他塞了一張名片給我。車子開動沒多久,我把那張名片又從窗戶丟到人行道上。讓晚上這幾支舞沉到夜市的喧嚷聲裏,我不願意再回憶,也沒有時間能再像這樣不負責任的找娛樂。
 重新拿起書本是件困難的事。我盯著書桌上葉經文的筆跡:「姊:在臺北一個人生活小心,不要好奇。弟上」
 翻開一大疊考試用書,我嘗試把自己的夢專注到書上。不管那些記憶好的人怎麼樣重複提出我的過去,在我心裏,早隨著昨夜的舞被太陽光曬得清清靜靜,而且,我以後也不可能再去跳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