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南是我的孫/壬 癸

  • 2009-09-15
 秋陽嬸一大早就揣個菜籃從小鎮東市場繞了一圈回來,現在那個菜籃子正歪歪的斜靠在廚房的牆角,魚菜肉蝦圍著菜籃子撒滿一地。秋陽嬸紅著臉站在瓦斯爐前吱吱喳喳的對付鍋裡的東西。秋陽嬸放下鏟子,吁了一口氣,抬起臂袖抹去額上的汗,發現客廳裡沒有聲響,就喊了一聲:
 「喂!安南在玩嗎?」
 等不到回聲,把瓦斯爐關掉,圍裙也不解下就踅到客廳裡,看到安南獨自坐在地上玩飛機才放下心來。
 「阿公呢?」
 「阿公去買香菸,阿公說我長大就會替他買香菸,嗚……唔唔。」
 安南手裡的噴射機挺著翅膀衝了上來,在空中忽緩忽急,時而高飛盤旋,時而低空掠過,他的兩顆黑眼珠瞪著飛機旋轉,「舒……唔……」眼看就要往秋陽嬸的胸脯直衝過來,驟然碰到氣流,急轉直降,終於墜落在地上。
 「哦!嚇阿嬤一跳。」經這麼一驚,倒把對秋陽伯的氣給忘了,從衣袋裡掏出手帕給安南擦去臉上的汗,順手往安南背脊上一摸:「哇!衣服都濕了,阿嬤給你換掉。」
 秋陽嬸兩膝跪在地上,把安南的上身套衫脫去以後,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汗臭味,抓著那件褪下的套衫從後背擦到胸前,看著安南厚嫩的胸膛,又珍惜的來回擦了兩下,才滿意的替他換上乾淨的衣服。
 「快點穿上,不要著涼了。」
 「阿嬤,好熱哦!」
 秋陽嬸把安南上下瞧了瞧:
 「長大了,要上一年級了。」
 「阿嬤說爸爸媽媽要帶我去嘉義讀一年級,爸爸媽媽怎麼還不回來?」
 「快回來了。」
 秋陽嬸逕自回到廚房裡,坐在矮凳上,靠著牆壁,遠遠的可以看到安南的側影,樣子真像他爸爸,時間過得真快,好像才是幾天前,跟景文在產房外等惠芳分娩,她還記得護士抱著包裹著的孩子出來,把小東西展現給她看時,笑著連連向她賀喜。
 景文跟惠芳白天都要上班,本來準備就近找個貼當的褓姆,下了班再抱回來,但秋陽嬸那裡捨得給別人抱,每天晚上電話密集聯絡,終於把兒媳兩人都疏通了,滿月以後就把孩子弄回鄉下來。
 有二、三十年沒有帶小孩,剛抱回來那幾個月倒真有點手忙腳亂,還好有個退休了的秋陽伯供他使喚,泡牛奶、煮奶瓶、換尿片、洗尿布、買葡萄糖,還有孩子發燒時量體溫,把個秋陽伯搞得團團轉,他看在孩子的份上,咬著菸斗,望著秋陽嬸額上的汗珠,把氣往肚子裡吞。
 孩子像吹氣球似的一天天的長大,看在心裡真是舒服,雖然眼睛細瞇瞇,像他爸爸的烏鶖眼,可是鼻子倒是挺尖的,秋陽嬸有事沒事總愛去抓抓那個逗人的鼻尖,弄得幾個月大的孩子躺在搖籃咯咯笑,孩子一笑,她更樂了,頭也不回的叫著一旁看報的秋陽伯說:「安南會笑了,笑起來真像景文,你看,嘴巴翹翹的,還要笑,還要笑。」一句話就是一個鼻尖,把孩子的臉蛋逗得像切開來的西瓜。
 秋陽伯翻過一個版面,眼光從鏡框上方直直的掠過來,緩緩的說:「水開了。」
 安南學走路的時候,兩片小屁股顫顫的繞著客廳兜圈子,秋陽嬸也提著一顆心跟著轉,安南虎虎的繞了兩圈後,一頭就鑽阿嬤的腿彎裡,秋陽嬸抱著安南滿足的摩娑著他的小屁股。
 「好了,會跌倒的。」就要把安南放進嬰兒車裡,一眼瞧見秋陽伯正要出門:「喂!你跟安南玩一會,我去煮飯。」
 秋陽伯叨著菸斗,含糊著說:「我跟樹根約好了在廟前下棋。」
 「回來吃飯嗎?」
 「不一定。」
 秋陽嬸這才想起景文跟惠芳快回來了,向客廳裡的安南望了一眼,順手抓起菜籃子裡的蘿蔔,嘶嘶的削去一片片長長的皮,準備燉排骨蘿蔔湯,這是景文最喜歡吃的。清晨她還特地要秋陽伯到園子裡摘了幾條帶著露水的絲瓜,惠芳每次回來都讚美鄉下的絲瓜要比嘉義的甜。想到兒子跟媳婦,心裡又暖烘了一陣,不覺手腳俐落起來,米早就下鍋了,兩條手掌大的吳郭魚已經翻著肚皮躺在盆子裡喘氣,她抓起一把空心菜往鍋子裡撒下,滋的一聲爆起一團白煙,秋陽嬸在煙霧裡瞇起眼睛觀察鍋裡的火候,正要轉身拈一些鹽巴,客廳裡傳來一陣熱鬧聲,是兒子媳婦回來了,她趕著把鍋裡的空心菜炒熟了盛上來,媳婦已經從客廳一路喚了進來:「媽,讓我來。」
 「喲!休息一下,先喝點東西,冰箱裡有,自己去拿。」把媳婦支開到一邊,自己做得更起勁了,兩三下就把那一盤空心菜端上了餐桌。
 這時安南騎在爸爸的脖子上,吆喝著進來了,小頭顱幾乎要碰到矮矮的天花板。
 「唉唷,下來下來。」秋陽嬸耽心的叫著。
 「吔吔吔……」安南樂得在上面攻城掠地。
 「媽,」景文把安南從肩上放下來,安南一下子又竄上了秋陽嬸的膝蓋:「我們下午想早點走,安南明天就要上學了。」
 秋陽嬸抱起纏著她的安南,惠芳趁勢就接上了手,這時秋陽伯提著兩瓶啤酒進來,嘴巴還咬著菸斗:「中午弄點好吃的。」
 一家人把個小廚房弄得熱鬧起來,秋陽嬸冒著汗使勁的抱著安南,一路逗戲著蹭蹬到客廳裡,把安南放下來時還真有點上氣不接下氣。記得以前還小時,自己抱在懷裡成天到處跑,左鄰右舍的人都說她好福氣,孫子長得好漂亮。有一次安南發燒,她急匆匆的揹著安南趕到醫院裡,幾個護士幫著掛號、量體溫、打針,把安南抱來遞去,倒讓秋陽嬸坐在椅子上提心吊膽,最後那個胖護士逗弄著把安南抱回來時,安南還在咯咯的笑著。
 午餐熱鬧了一陣之後,景文跟惠芳睡午覺去了,秋陽伯靠在書桌前的籐椅裡看「三國誌」,一桿象牙菸斗撂在桌上,陽光緩緩移到他的頭上。秋陽嬸走過去把窗帘拉攏一寸,讓微風還是能夠從窗外吹進來,走回來坐在甬道的椅子上時,看到安南已經趴在自己的床上睡著了。秋陽嬸閉上眼睛,好像看到安南揹著書包蹦蹦跳跳的走過斑馬線,有一輛大型遊覽車開過來把安南遮住了,車子開過去時卻不見了安南的影子,秋陽嬸慌張的尋找,一面又大聲的叫著安南的名字,尋了一陣,卻聽見秋陽伯在背後叫她,轉過去一看,原來秋陽伯咬著菸斗牽著安南的手走在人行道上,安南還是愉快的揹著書包,秋陽嬸這才放下心,一骨碌就要跑過去,突然眼冒金星,原來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醒過來時,安南還是好好的睡在床上,只是秋陽伯已經不在籐椅裡了。秋陽嬸咕噥了兩句,想起那年的一個黃昏,自己在廚房裡煮飯,安南一個人在外面小巷子裡玩,突然有人叫嚷著,秋陽嬸出去一看,安南已經躺在地上,一輛機車停在旁邊,幾個鄰居嘰嘰呱呱的數說著,秋陽嬸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來,走過去要抱起安南,他卻自己站了起來,腿上沾滿了泥土,問他那裡弄痛了,他只是搖著頭,倒是騎機車的阿義嚇白了臉,站在旁邊不知所措,鄰居火森嫂比手劃腳為秋陽嬸說了個詳細:「我明明看到輪子從安南腿上輾過去,怎麼還好好的?」
 秋陽嬸把安南的小腿查看了夠,又問他痛不痛,安南若無其事的說不痛,最後她又讓阿義載他到醫院照了X光,證明一切正常才放下心來。那天晚上,秋陽嬸準備了牲醴四果,馨香禱拜祖先,事後還不敢告訴景文他們。
 秋陽嬸張大嘴巴,打了幾個呵欠,屋子裡靜悄悄的,她漫漫散散的踱到後院裡,太陽已經斜吊在絲瓜棚上,絲瓜葉影子,疏疏落落的拋灑在一排晾曬的衣服上面,在晌晚的微風中飄泊。秋陽嬸走過去時,兩隻火雞咕嚕咕嚕的啼叫起來,她一腳就踹了過去,站在竹竿下面踮起腳跟,對著斜陽瞇著眼睛仰起頭,抄起竹竿擎向天空,一整排帶著陽光的味道的衣服就嘩啦嘩啦的湧進她的懷裡,把竹竿擱在瓜架上,抱著衣服就蹭進屋裡,兩隻火雞又咕嚕咕嚕的送她進去。
 進到屋裡,遠遠的看到兩個旅行袋撂在客廳牆角,小倆口在談著話,安南自己坐在地上唔唔的玩著飛機。
 「媽!我們等一下要走了。」景文向秋陽嬸說。
 「是該早點回去,晚上天氣會轉涼,」看了看地上的安南:「真快,就要讀書了,長得這麼高。唉唷!身上好髒,我給他洗過澡再走。」
 「媽,不必了,回去再洗好了。」惠芳說。
 秋陽嬸拉起安南就往浴室走去。像往常一樣,把熱水放滿了一大盆,自己坐在小凳上,脫去安南身上的衣服,安南一骨碌就踩進水盆裡,小臂膀澎澎的拍打著水面,濺得秋陽嬸滿身滿臉都是水珠,她仔細的給安南全身抹上肥皂,安南配合著轉過身,把屁股翹向秋陽嬸,肥皂從屁股滑過他的側腰時,他耐不住的笑了出來。
 安南洗完澡出來,秋陽嬸已經熱出一身汗,惠芳過來把安南接過去穿上漂亮的新衣服。秋陽嬸氣喘吁吁的抹著汗走出來時,後院裡的太陽已經斜進了屋裡,把濕濕的手臂在裙子上擦乾,嘴裡咕噥著:「要走就快點吧!我給你們帶點東西在車上吃,廚房裡還有兩條絲瓜,惠芳啊!要不要。」
 「好啊!」惠芳遠遠的傳話過來。
 秋陽嬸打發他們走的時候,還不見秋陽伯回來,景文提著兩個旅行袋,惠芳牽著安南,安南也揹了個綠色的小背包,一家三口就浩浩蕩蕩的走出大門。安南高興的向秋陽嬸搖手說再見,秋陽嬸卻抓起衣襟揉著眼角說不上話,景文說:「媽,妳進去吧!」她才轉過身,踅進屋裡來,坐在椅上想了一陣,又走出來望望他們,卻都已不見人影了。走進屋裡,一股腦就把臉藏進膝蓋裡啜泣了起來。
 客廳裡靜得能聽見自己呼吸的聲音,陽光又從屋裡縮了回去,光線暗了下來,她也不打開燈,木然望著安南留在地上的玩具,一會,走過去拿起那架噴射飛機,端詳了一陣,揣進自己懷裡。這時秋陽伯咬著菸斗,悠閒的走進來,淡淡的問她:「他們走了?」
 「回去了。」
 秋陽伯望了她一眼,嘆口氣就要走進去,卻給秋陽嬸叫住了:
 「你載我到車站去,安南忘了帶飛機。」
 秋陽伯吐出一口菸,蹙著額頭:「來不及了。」
 「去看看,去看看嘛!」
 秋陽伯瞄了一眼她手上的飛機:「唉!妳這個人。」
 沒能把飛機交給安南,秋陽嬸一整夜記掛在心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不能入睡,那邊秋陽伯還亮著檯燈在看「三國誌」。
 秋陽嬸看了幾次牆上的掛鐘,終於拿起電話筒撥了過去。鈴聲響了好久都沒有人接,她正想把話筒放回去時,有人說話了。
 「喂!」是惠芳的聲音。
 「喂!」秋陽嬸握著話筒,直後悔打這通電話。
 「媽,這麼晚了,妳還沒睡,有事嗎?」
 「沒事沒事。」
 「媽,早點睡吧,明天我叫安南打電話給妳。」
 「哦!再見。」
 放下話筒,秋陽嬸暈眩了一陣,秋陽伯在微弱的燈光裡轉過頭來說:
 「不要擔心,安南總是妳的孫子。」
 秋陽嬸側轉身,看到那架噴射機靜靜的停在床頭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