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記得臨嫁之時,媽曾經懇切的叮嚀我:「一定要恪守傳統中國婦女的美德!」
「哦。」我敷衍地應道。
「這只能用一個字來涵蓋。」媽的臉際湧現離愁:「那就是『忍』!所謂一忍天下無難事,百忍堂中有太和,女兒呀,牢記媽的囑咐,用『忍』來開創妳人生另一階段的幸福吧!」
我本來不是一個很聽話的女兒,當時並沒有把媽的話放在心上,但出嫁以後,我跟婆家人的關係一直不大和諧,才逐漸地想起媽的話,我終於成了聽話的女兒,凡事都以忍耐來應對了。
婆婆經常無理的對待我,她不准我任意外出,不許我跟她兒子太親近,反對我常常回娘家,禁阻我出去做事賺錢,……向來任性的我再也不敢任性,只有抑制自己的心性忍了下來。
小姑的眼中從來沒有我這個嫂子,開始就對我採取排擠的態度,她總是跟她媽同一鼻孔出氣,好像非陷我於孤立的地位不可,我一概逆來順受,策勵自己要儘量的容忍,不要跟她多計較。偶爾我也會向外子告枕頭狀:
「你媽跟你妹妹都在欺負我!」
「都是自己人,怎麼會呢?」他淡然處之:「我看,這是妳太多心了。」
連丈夫也不站在我這一邊,我的日子越發難過了。趁著婆家人都不在的時候,我偷偷地給媽打了電話,一五一十的把我現在的處境告訴她。
「忍耐一點吧,阿音。」媽勸我說:「人和為貴,用妳的耐心去鑄造一家人的和睦吧!」
為了求得人和,我曲盡委婉的迎合婆婆,無微不至的服侍她老人家,結果呢?我得到的是一句令人痛心疾首的話:「哼,六月割菜假有心!」
也為了求得人和,我極力勉強自己去討好小姑,無所不至的阿諛她,竟然被她誤做別有用心:「我才不上當,嫂子在耍陰險!」
我的苦心沒有得到報償,反而得來無盡的奚落與辱罵,真令我欲哭無淚,對婆家人寒透了心。
「進了你們家門這麼久,她們為什麼還不接納我?」我私底下問外子說。
「她們?她們又是誰呢?」他明知故問。
「你媽跟你妹妹呀!」
「嗯,毛病就出在這裡。」他一口咬定說:「妳把婆婆與小姑都看成『她們』,她們又怎會把妳當做自己人呢?妳已經是我們家的人,應該盡最大的努力去適應她們才對。」
「你這麼說,太不公平了。」我叫屈起來:「我固然必須適應她們,她們也得適應我啊!」
「都是一家人,何必計較這麼多呢?」他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妳忍耐下去,有朝一日,她們一定會接納妳的。」
「有朝一日?」我自嘲的笑了笑:「有朝一日,我一定會成為劉蘭芝的。」
「劉蘭芝又是誰?」
「孔雀東南飛中被惡婆婆整死的可憐媳婦。」
「別胡說了,事情那會這麼嚴重?」他嗤之以鼻:「況且,妳也沒有那麼柔順!」
「我任人欺凌,還說不夠柔順?」
「妳若真的柔順,誰也不會欺凌妳的!」
訴苦了半天,我還是難辭其咎,嫁了這種不懂體貼的丈夫,我的下半生還有什麼指望呢?唉!我真是遇人不淑!
儘管我費盡苦心,一再忍讓,不只得不到人和,也得不到應有的尊重。由於處境艱難,心情苦悶,不自覺地,我又把內心的感受顯現在臉際。於是,又引起了婆婆嚴重的不滿:「一天到晚愁眉苦臉地,把喪氣都帶到我們家來了!」
小姑見樣學樣,也對我落井下石:「我真擔心,嫂子會帶給我們家霉運!」
她們母女連成一氣,把我「批鬥」的一無是處,我滿腹怨氣,明知外子不可能給我任何支援,我依然找他傾訴:
「我真的這麼惹人厭嫌嗎?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呢?」
「那得問妳自己呀!」
「問我自己?我又怎麼啦?」
「誰教妳不強顏歡笑嘛!」他嗤之以鼻:「瞧妳整天繃著一張霉氣臉,連我看了都不舒服。」
「我的情緒一直不好,教我怎能強顏歡笑呢?」
「裝也要裝出來!」
「我不善演戲,裝不出來。」
「那就認命吧!」他瞪我一眼:「妳存心要人家嫌惡妳,我也拿妳沒辦法。」
我總算發覺了,我再怎麼努力也沒用,他跟她們是一家人,而我永遠是被摒棄在門口的外人。有了這個體會,我逐漸地能夠適應了。
那一天,我們全家人圍在電視機前看棒球轉播,當看到擊出一支再見全壘打時,我不禁興奮地高聲嚷了出來:「多美妙的一支全壘打!」
我的嚷聲在屋裡迴盪著,卻引不起一點回響,只見婆婆冷冷地瞅著我,並露出一付鄙夷的神情。小姑扭著嘴角一付不屑的樣子。外子兀自對著電視機滿臉冷漠狀。驀地,我的心頭涼了半截,彷彿有種闖禍的感覺———他們都是感情淡漠的人。根本容不下我這個情緒容易激動的人。
大概是家庭缺乏溫暖的關係。外子經常處在怔忡不安的狀態中,這一天,他果然出事了,騎摩托車摔斷了腿而被送進醫院。消息傳來,我急得什麼似的,而婆婆與小姑居然無動於衷,根本不把它當回事。
「又沒生命危險。幹嘛大驚小怪的?」婆婆繼續回房睡午覺,一點都不掛心。
「反正有公保,不用愁醫樂費了。」小姑笑嘻嘻的說,頗有幸災樂禍的意味。
「又死不了,妳來幹什麼?」待我憂心忡忡的趕到醫院,外子還嫌我多事,沒好氣的說。
「你……你不要緊吧?」我陪笑問道。
「我不要緊,要緊的是妳!」他投來關懷的眼光。
「此話怎講?」我納悶的問。
「妳這麼關心我,她們會不高興的。」他皺著眉頭說:「只怕妳回家以後,又會招來一場羞辱。」
「什麼羞辱?」
「她們也許會罵妳是剋夫命,白虎星。」
「現在,我已經毫不在乎了。」我淡淡一笑:「無論她們怎麼羞辱我。我都會忍氣吞聲的。」
「那太委屈妳了。」他柔聲說:「妳很苦我知道。可是我沒辦法,只要我一向著妳,妳的日子就會更難過,忍耐一點吧,壞日子總是會過去的。」
「你要我忍到什麼時候?」我淒然一笑。
「等我妹妹出嫁了,妳的日子就會好過些。」
「說不定會更難過。」我臆測的說。
「何以見得?」
「到時候,你媽會抓得你更緊!」
「她那麼大把歲數了,咱們來日方長呀!」
「也許,我等不到那一天。」我搖頭應道。
「妳是說……」
「當我忍無可忍的時候,我就自作打算!」我正色的說。
「別說傻話啦,快回去陪她們吧!」他揮揮手,逕自閉起眼睛養神。
我嘆了一口氣,黯然的回到那冷酷的家。不過,我也得到了一點安慰,丈夫畢竟還是愛我的,只是迫於情勢而隱藏起來罷了,我如此的容忍,還是有代價的。
外子車禍受傷後,婆婆又被人倒會了,隨著,小姑也鬧失戀,一切不如意的事,突然都落到這個家。不出所料,我又成了被人遷怒洩氣的對象,剛開始她們只是指桑罵槐的挖苦我幾句,我裝作聽不懂而一味的容忍著,到後來,她們變本加厲,居然肆無忌憚的公然罵起我來:
「都是妳這個敗家精,我才會被倒會。」婆婆出去討債討不回來,一肚子氣都發洩到我身上:「我以前加會都不會出毛病,娶妳進門會就被倒了,……。」而後,她如數家珍似的編派我的不是,簡直把我罵得狗血淋頭。
「哼,都是禍水惹來的禍!」小姑也火上加油的說:「我們一直好好的,自從禍水進門就不得安寧,……。」她沒有明指我是禍水,但絃外之音不言可喻。
我記取媽的叮嚀,猶自勉力忍讓著,反正是口舌之爭,口出如風,忍過了就沒事啦!
外子在旁噤口不語,不住地對我投來暗示的眼光———忍耐吧!忍耐吧!
誰想到,事情鬧得越來越嚴重,婆婆罵上癮了,竟把外子也牽扯進去:
「阿雄,你今天可得給我一個交代才行!」
「什麼交代?」他訥訥地問。
「這個敗家精,還是休掉算了。」婆婆齔牙咧嘴地:「再把她留下,咱們家遲早會被敗掉的。」
「媽,您……。」他目瞪口呆地。
「這禍水不除掉,我們家永遠不會太平。」小姑也打蛇隨棍上:「哥,別忘了,母親只有一個,為了這個家,索性把這個禍水休棄吧!」
事到如今,我已忍無可忍了,正待為自己爭辯幾句,豈知外子已經先發作了。
「妳說,誰是禍水?」他逼近小姑面前,凜然問道。
「是嫂子嘛!」小姑指著我,理直氣壯地應道。
他不由分說,猛然甩了小姑一耳光。
「哥,你……。」小姑撫著臉,驚悸地望著外子。
婆婆見狀,頓時緘口結舌起來。
「如果妳嫂子是禍水,那麼妳便是禍根!」他數落他妹妹的不是:「自從妳嫂子進門,妳就對她產生敵意,惟恐她會搶走媽對妳的愛,妳一味的排擠她、杯葛她,一天到晚向媽嘀咕她的壞話,偏偏媽的耳根子軟,因而也對妳嫂子產生成見,從此,我們家便失去和諧了。而妳的終身大事,明明是妳自己心地不好,人家不敢要妳,怎麼可以說是妳嫂子禍了妳呢?妳自己摸著良心想一想,自從妳嫂子進了我們家的門,對媽是曲盡孝道,對妳也極盡關愛,這種好嫂子那兒去找?妳竟然教我把她休離,妳到底有沒有良心呀?」
說著,外子舉手又要打,把小姑嚇得拔腿就跑,急忙躲到婆婆身後去。
「你要打人,打我好了。」婆婆挺身面出,撒潑的說。
「媽,您……。」他嘆了一口氣,懇切的說:「您是長輩,我不敢忤逆犯上,但是,我要鄭重的告訴妳,我永遠是您的兒子,誰也不能把我從您身邊搶走的。對母親的愛與對妻子的愛畢竟有所不同,兩者絲毫沒有抵觸,妳為什麼要受妹妹的挑撥,老找您媳婦的麻煩呢?」
「她是敗家精!」婆婆有些色厲內荏地喊道。
「自從她嫁過來,何曾敗過我們家什麼了?」他苦笑:「您被人家倒會,跟她什麼相干?如果您不貪圖重利而隨便加會,怎麼會被人家倒會呢?」
「她還害你出車禍!」婆婆又數出我的罪名。
「那是您跟妹妹害的,可不是她害的。」他鄭重其事的說:「那天早上,要不是您跟妹妹慫恿我跟她離婚,害得我心神不寧地,騎機車怎會出事呢?」
「我……我……。」婆婆囁囁嚅嚅地,沒轍了。
「媽,您何不捫心自問,像她這麼柔順的媳婦,左鄰右舍又有幾個?」他苦口婆心地:「您罵她是敗家精,妹妹罵她是禍水,這對一個女人來說,可是一種極大的傷害,可是,她委屈求全,硬是忍了下來,連頂一頂嘴都不敢,換成妳,妳會怎麼樣?」
由於外子的出面,終於使我得到婆婆與小姑的諒解與尊重,也提升了在婆家的地位。現在,我們一家人安祥和樂的相處在一起,我也品嚐到人生另一階段的幸福。這,都得拜謝媽的耳提面命———用「忍」來化解一切乖戾與橫逆。
「如果妳當時忍不下來,我就無法替妳出面了。」外子事後對我說道:「那麼,我們現在一定變成一對怨偶!」
「好險喔!」我擦著額前的冷汗,暗地感謝媽的慈訓。
婆•媳•小姑/天行
- 2009-09-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