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憾/壬 癸

  • 2009-09-20
 繞了個大圈子,我們搬回了爸媽完成終身大事,建立家庭的小鎮上。說也奇怪,我雖在這出生,卻對它產生不出一絲該有的感情。如果有的話,也只是對媽的一種愛憐。二十多年來跟著爸寅吃卯糧地,好不容易掙得一幢房子,雖然不是什麼皇宇華廈,仍是我們姐妹心目中最理想的避風港。從小,我們住得一直是眷村。媽媽雖是中部人,我們卻在南部長大,南台灣特有的熱帶驕陽,曬得我們個個皮膚黝黑,二妹還有個詼諧的綽號———黑人牙膏。
 那時我們的世界就眷村那麼點大,整個眷村前後四排房子,一共也才二十八戶人家,一戶人家平均三個小孩的話,比例倒也頂可觀的。眷村整日充斥的盡是媽媽們串門子,喊小孩,及孩童遊玩、嬉笑聲。我那時天真的以為,眷村就是一個國家。我們也常玩國王、皇后的遊戲,挑年紀大的男生當國王,女生當皇后,還有王子、公主、侍從,夠不著邊的,就是子民,常常是聲勢浩蕩地遠征眷村後緊鄰的農林試驗所。
 高大的椰子樹,一塊塊整齊的農田,不知名的花草,曲折的小徑上寫滿了童年無憂無慮的日子。就像許多孩子一樣,我們也有情竇初開的鮮事,記得那時有一對相當可愛的兄弟,風靡不少眷村的女孩,哥哥桀驁不馴,弟弟憨厚篤實,成天和我們玩在一塊,牆上XX愛XX的字句是從不間斷的,我也曾偷偷地喜歡那哥哥。後來他們遷出眷村,直到現在,不曾再見到他們,然而童年的時光,正因他們,才讓我格外記取那段無邪的時光。
 那時節我們家一逕是和爸爸的同事來往,鄰家小孩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我們也不覺好奇,也不過問爸媽我們怎麼沒有這些親戚。自然過年、過節時,壓歲錢就比別人少得多了。在經濟不景氣的那些年裡,我們的童年就是爬樹、翻牆,還有很真摯的情感與義氣。也許玩心太重,不太注意家裡的事,等到唸小學時,才發覺來家裡走動的人多了,而且我都不認識。
 先是小阿姨,她那時年輕得令我羨慕,幾時也能像她穿色彩鮮艷的衣服,塗漂亮的口紅,到處玩。小阿姨每回來家裡,都會給我們姐妹帶小東西來,我記得當時好崇拜她,時時嚷著要和她住一塊。學校放暑假時,她便帶我到鄉下去玩,可能是生活環境造成不同的氣質,加上我特有的一頭捲髮,及一雙大眼睛,每每所到之處,都贏得不少讚譽,在我小小的心靈上,第一次察覺我們家和鄉下那些親戚的不同之處。但孩子的世界卻是不分地域的,只要熟了,仍可玩在一塊,我也學起他們下田去插秧,到河裡抓魚、抓蝦,一個假期下來,往往捨不得回家。後來是三姨,她常來家裡,她比小阿姨文靜,跟媽很談得來;然後是表哥、表姐,舅舅,一下子這麼多親戚,令我們姐妹覺得新鮮。漸漸地,媽在暑假也會帶著我們回鄉下去住幾天,我才知道,原來我也是有外公、外婆的。
 不曉得什麼原因,我很怕外公,他笑都不笑,叫他也愛理不理。不像外婆,知道我愛吃雞翅膀,每次我去,都為我準備兩支大翅膀,還會在過年時塞給我一個大紅包。二妹就不同了,生來就是一付倔脾氣,連到外婆家去,也得三哄四騙的。有一年夏天,我記得很清楚,鄉下地方蚊子多,夜裡天熱,二妹耐不住吵著要回家,媽說要回去也得等天亮,她硬是不要,外婆一急扯著嗓子對她說:「要這樣,以後不要再來了。」那以後,二妹就真得不曾到鄉下過。不是因為功課忙,而是她牢記外婆曾給她不愉快的往事,後來我們相繼在外唸書,只有假期才回家一趟,更不用說去外婆那了。
 這期間我們搬了兩次家,離童年是愈來愈遠了,兒時的玩伴也四散分飛,而和外婆她們卻是常常連繫,有次爸爸住院,她老人家還特地趕來照料,爸感觸良多,便和我們談起過往的種種。一直到現在,我有種感覺,外婆是否在彌補她當年對媽那不完整的愛。
 外婆生了五男四女,媽是女孩中的老二,在當年重男輕女的社會裏,勉強湊和唸了張國小文憑,隨即到工廠當作業員,把所賺的錢悉數交給外婆。我想在外婆的眼中,媽是個乖巧的女孩,直到和爸結婚時,才掀起軒然大波。媽和爸是經介紹認識的,爸隨著部隊撤退來臺灣,一個人克苦耐勞,好不容易在某公營機構當管理員,經朋友撮合跟媽認識。外婆她們可說是全體反對,認為爸是外省人,沒田沒產的,又長媽許多歲,一致不答應他們的事,一面阻止池們,另方面託人給媽說媒,爸也找人去說服外婆。媽的心倒也很堅定,說是跟定爸了,誰也不嫁。外公外婆氣得沒給嫁妝,也沒參加婚禮。初時,爸媽租屋在鎮上,鄰近爸上班的地方。那房子小得可憐,晴天還好,一碰上雨季,屋裡滿是盛水的瓶瓶罐罐。我就是在那拮据的情況下出生,外婆連來看我一眼都沒有,爸有次盲腸炎住進離外婆家不遠的診所裏,她也沒來瞧瞧,大概是這種被人藐視的屈辱感,促使爸興起非有番作為,讓媽將來引以為傲不可。所以他屢次自修參加考試,終於在我將滿週歲時,爸帶著我和媽離開他不被接納的小鎮。這一走,就把媽真帶離她生長的地方,也就是那時起,媽和外婆她們不相來往。
 十幾年後,就因為小阿姨和三姨與我們較親近,才慢慢化解彼此的隔閡。小阿姨年紀輕,思想比較新,當然在外婆面前自會幫著我們說話。她一來一去,就把外婆和媽拉攏,也認可我們三姐妹。我唸小學四年級時,有次媽生病住院,外婆來和我們住幾天,為我們弄吃的、穿的,也不見她說什麼,就是一逕地忙裏忙外。媽病好了,外婆才回去。好像就在那以後,逢年過節,爸總會給外婆寄些應景的禮品。我們到鄉下去,外婆也會喜孜孜地殺雞殺鴨招待我們,人前人後地誇我們姐妹長得標緻。一些親戚也開始到我們家走動,我後來才懂人們常說的「人情世故」是什麼意思。
 因為家中環境改變,也給我們帶來不少的困擾。所幸媽媽應付得體,才沒造成尷尬;事實也是如此,三個姐妹的唸書費用,就夠媽心煩了,那有餘錢供借貸?眾多親戚裡,就數我們所受的教育最完整、良好,加上爸爸豐富的閱歷,無形中我有股輕視他們的驕傲。及至年歲漸長,才摒除這種想法。我不再對鄉下那些親戚存有敵意,只是同情他們對生活的無知,這種差異源自我們的背景及知識水平的不同。有個舅媽還說:爸爸唸那麼多書掙的錢,還不及表姐國小畢業在工廠的多。初聽這話為之氣結,她怎能了解價值的多寡,並不建立在有形的事物上。慢慢我學會用笑容來解決類似這種無法和他們溝通的問題。有些人根深蒂固的觀念,是無法改變的。就好像他們,永遠是那塊土地上的人,再怎樣他們也不肯離開到他鄉去。媽算是比較勇於反叛他們的人。
 這兩三年,外公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我們還是常給外公、外婆寄些他們不曾吃過的東西。有一次我們除二妹外,一塊回鄉下去。舊時的模樣都未改變,那個我曾掉進去的池塘,依然橫在下車轉彎的地方,右手邊的雜貨店陳舊地守在池邊,滿地還是雞糞、鴨糞,大舅媽仍一如過去,光著一雙大腳,神色自若地來去在那一堆堆我們看了都怕的糞上。
 外婆住的房子,還是十幾年前那幢,見到外婆時,我有些難過,怎能想像當年極力反對媽婚事的外婆,竟變得這樣無依、無助。和外公守著兩間小屋子,自己弄吃的、洗衣裳。外公雖和爸爸無法以相同的語言交談,但在那殷勤的佈菜、勸酒中,我知道外公不僅接納了爸爸,也深以媽為傲,有如此質樸優秀的伴侶。那次回去,媽意外地得到外婆原為她準備好的一些首飾———當年沒給她的嫁妝。
 年初,外公病重住進醫院,爸媽趕回去探視。我不禁想起過去,爸在最潦倒時病了住院,外公、外婆都不予理會;現在不曉得他們的心裡是怎麼個想法?我沒問爸,但我想:他們彼此已取得信任。外公相信爸會給媽幸福,爸也相信外公已諒解他。外公出院不久,我們也搬來離鄉下不遠的鎮上。為了裝潢房子,把媽忙得團團轉,再回到她的家鄉,心情是不難體會的。這一、二十年來,她一直離家很遠,和家人也少連絡,難怪她忙得起勁。等家安頓好後,媽才告訴我們,外婆資助一些錢鋪地磚,我們頓時無言。一直以為外婆對我們有成見,沒想到她卻努力在補償她過去的疏忽。
 二妹說她想到鄉下去看外公、外婆,我們都笑了。十年前她哭著說,不再去鄉下。這回她說:我們也忽略他們十幾年了。最後我們一致決定,接外公外婆來家吃團圓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