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位曾在國外求學的朋友最近向我抱怨。他說，西方人誤以為儒家沒有法治的概念，每回他都要很努力地為儒家辯護；解釋了之後，他們還不見得了解。外國人總說他們比較喜歡道家；可是一問他們欣賞道家哪一點，卻往往發現他們連《道德經》都沒聽過。
生活中充斥著類似的情況。有些人會因為吃過鱸魚，就認為所有的魚都有很多刺；大多數人說欣賞某些作家，也通常只瀏覽過那些作家極少數的作品而已。人之常情。
不久前和另一位朋友也聊到先秦諸子，他說不喜歡儒家，比較喜歡墨家。我個人的態度剛好相反，便問他欣賞墨家哪一點；結果情況雷同，他解釋不出什麼是「兼愛」、「非攻」。後來我猜想他對墨家的偏愛，大概是受了某一款享譽國際的武俠國產電腦遊戲影響吧。
外國人誤以為儒家沒有法治的概念，情有可原；但如果連從小背誦文化基本教材的我們，居然也不知如何為儒家分辯，那麼那些《論語》、《孟子》實在唸得太冤枉了。
儒家當然有法治的概念，但不只法治而已；儒家講求的社會規範比法治要嚴格得多。＜為政篇＞講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孔子也講法律；但是他認為法律根本不夠，因為法律根本不談「動機」。一個人之所以奉公守法，可能是因為懼怕受罰，在權衡得失後所做的決定；遇上法律沒有明文規範的領域時，他就有可能鑽法律的漏洞。法律是一種「被動」的規範。刑罰再嚴格，也只能扼止害怕受罰的一部份人，也缺乏激勵為善的推力；當刑罰過度嚴苛時，更可能激起人民的反抗。
道德就不同了。道德內在於人心，是一種向上提昇的力量；它的要求比法令要嚴格得多。即便法令沒有明文規定，受過道德教化的人民也能夠安居樂業、奉公守法；因為他們的「良心」會不斷地做自我要求。如此，不但能免於刑罰，還能夠「有恥且格」；人民真正了解為什麼某些事情不該做，而對於合乎道德的行為，則會盡最大的努力去做。顏淵是最好的例子，孔子說他的心「三月不違仁」；此外，《論語》中也記載，子路如果聽到一件善事，「未之能行，惟恐又聞」。這是道德無止境推動人類反省、實踐的力量。
儒家當然講法治，但法治只是道德教化的輔助工具。無論法令多嚴苛、刑罰多嚴峻，還是有人違反。所以儒家要從根本做起，從內心的改造著手；有了道德，法令不必太嚴，備而不用即可。只要道德教化夠澈底，就不會有泯滅人性的重大惡行發生；即使人民偶有小錯，他們的良心也會不斷譴責自己，法律只要略施薄懲即可。
法治與德治／賴弘毅
- 2009-09-2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