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之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在湯顯祖寫《牡丹亭》的那個年代,愛情是存在的。但再四百多年後的今天,似乎就只有在羅曼史系列小說或神話故事裡才看得到。
至少,在陳國富的作品《我的美麗與哀愁》中,我們找不到「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的愛情。我們只能感受到一些很像愛情的情緒,或是看見很像愛情的動作,或是聽見很像愛情的喘息,可是,那是不是愛情?
愛情是從鏡子裡走出來的。
《牡丹亭》中的杜麗娘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但在《我的美麗與哀愁》中,杜莉莉是從鏡子裡走出來的。這有什麼不同嗎?
其實這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一個呈現她,一個該呈現我卻出現了她罷了。杜麗娘因思夢中人,日益憔悴,作畫自憐,爾後柳夢梅見畫思當日伊人而相戀,畫中人確確實實是杜麗娘的身影。可是「我」片中走出愛情的畫,卻成了鏡子。
杜莉莉藏身在鏡子中,柳玉梅有時在鏡中見到自己,有時,見到的是杜莉莉,鏡子變得不忠實了,或者說,它更真實的反應了他戀不過是自戀的投射罷了。因為在這個年代,我們已經很難找到愛情的證明。
沒有人為「誰」死,也沒有人為「誰」生。杜莉莉的死,並不是思念夢中書生而自盡的,只是因迷惘而沒去上學,被「家」拒於門外,在遊盪後渴望安定,欲自頂樓滑下而失足的誤會而已。
而柳玉梅也不是為了那花心光頭的李國良而吞藥,她不過是因一個寂寞的夜,孤枕難眠而已。
李國良到醫院看「被以為」因他而自盡的柳玉梅時,杜莉莉附著柳的身,要李國良抱她,李國良抱著她的身軀,杜莉莉問:「李大哥,這就叫做愛嗎?」
二○○六年的人,比一五九八年的人,更不相信愛情。
杜麗娘因與柳夢梅在夢中巫山雲雨一場,便深信愛情不疑,但李國良和柳玉梅在空屋裡行事後,李國良說:「我覺得你最近很不專心。」行動已不再能證明任何存在,他可以只簡化為行動而已,深入身體更不代表深入靈魂。
「這就叫做愛嗎?」到底該怎麼斷句?
其實,我們不過是透過玻璃來了解周遭的人而已。
咪咪在速食店中向下望,透過玻璃窗看見等車的莉莉,她看見了形象,卻看不見莉莉面對的迷惘。李國良透過錄音室的玻璃窗看見唱得荒腔走板的柳玉梅,甚或杜莉莉的遊魂,卻看不見柳玉梅眼神裡的醋意。而同時回望的柳玉梅看見錄音室玻璃窗另一邊的李國良和咪咪狀甚親密的談笑,卻看不見李國良中年男子的自卑與不敢相信愛情,以及咪咪的配角情結。
甚至,杜莉莉和柳玉梅的認識,都是透過鑲了水銀的玻璃。
我們可以清楚的看見每個人的樣貌,可是卻看不見內心。因為不相信,我們養成孤絕的習慣,不再敘述自己的心事,也不再坦白。
李國良說:「我覺得很壓抑。」
每個人都很壓抑。
從頭到尾都有出現的咪咪,到只不過出來晃一下的黃志明,鏡頭最多的,戲卻最少,如果最後咪咪不說:「我以前一直在陪襯杜莉莉,現在不過換成妳。」我們根本從來不會去注意這個「活風景」的想法。而喜歡莉莉的黃志明,卻又在莉莉對他有所要求時畏縮,原先的示愛變成顧左右而言它的轉移,他真的沒有慾望嗎?或者是社會對他的慾望產生壓抑。
「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人耶?必因薦枕而成親,帶掛冠而為密者,皆形骸之論也。」
如果說「我」片處理的問題只是在迷惘、孤絕、不相信以及壓抑,那麼就漏掉另一個《牡丹亭》的重點了。
《牡丹亭》之所以膾炙人口,可能只是因為能死而復生的愛情,然而更有人將杜麗娘解釋為女性主義者,她對追求情慾的大膽與執著,是四百年前罕見的,更何況她深信的愛情形象,不過是場夢而已,這種對社會禮教與現實世界全然的不加理會,不顧流俗的愛情方式,確實打破了形骸之說。
在「我」片中有趣的是,夢中的男人在現實生活中,不過是個不快樂的女人而已。而杜莉莉也深知他/她的性別。
杜莉莉從鏡中走出,開口叫的不是「秀才」,而是:「姊姊」。
透過柳玉梅的身體,杜莉莉想體驗愛情,她與柳玉梅的合一與柳後來所說的「有種不忍他離開的心痛」,以及「兩個靈魂共同承擔一個身軀的重量,也許會輕鬆一點」,難道真實生活中,她在李國良身上都沒有體會到這些嗎?
二人欲仙欲死的經驗,都是來自對方,即兩個女人。在這部片子裡,男人對女人而言,似乎不過是彌補長夜淒清的東西。
而片末柳玉梅接到的歌迷信,也是來自女人,因受失戀傷痛而欲輕生的歌迷。因柳玉梅的歌聲而留戀世間,而後發現海闊天空,男人並不是世界的全部,更不是宇宙的唯一。
女性的寂寞芳心間,彼此相信相依的情誼,「我」片用一種極巧妙的方式說了出來,並不需共同對抗什麼,而是共同體驗什麼,那是男人無法經歷也不能給予的某種細膩共鳴!
也許這部片子有很多弱點,例如盛大宗教場面,其實並不能使故事更具說服力,或者杜莉莉的茫然與迷惘,刻畫得遠不如柳玉梅的孤寂來得深刻。我並不想說瑕不掩瑜,因為真正的美玉並不會因瑕疵而產生缺陷美,缺陷就是存在那裡。
但自實際面來說,國片的體制確實很少「真的」鼓勵導演———導演們要的不是言語的鼓勵,而是錢。一個沒錢的導演拍出這樣的電影,也許不夠精緻,也許沒希望躋身國際,但至少他丟了一些值得思考的點,或是說反映出這個時代的這些人。
相較於出了戲院就忘了故事的無厘頭,我們為什麼不關照一下這些體制與片商都不關照的導演呢?
寂寞芳心/乃 欣
- 2009-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