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辛稼軒詞
(一)
從前讀辛詞只能體會前半闋的詞意,如今過了二十餘年,撫今思昔,雖然不敢訴說「識盡愁滋味」,而這種「欲語還休」的心情卻不止一次了。前幾天收到嘉嘉自美國的來信,其中有幾句話頗使我心動,一番縈繞不去的情思,令人難以平靜,想說又說不得,欲忍又難以忍得住。於是我一面想著嘉嘉和立偉,一面來敘述這個「美麗而遺憾的故事」。
一進入高中,在新生訓練的頭一天就認識了余嘉嘉,她那張又圓又甜的笑臉非常吸引人。我們同班,在班上是屬於玩、鬧、讀書與服務都是領頭來的人物。除了上課在一起,我們還一塊兒辦壁報、游泳,參加合唱團與軍中服務。在校內,我倆常為別人所相提並論,在校外也常是形影不離。壁報上的文章,別人猜不出那篇是她寫的,那篇是我寫的,不僅文章風格相近,就連兩人的字體也讓人難以分辨。
K市的學校不多,而校際活動卻頗為頻繁。每次有活動,校方都要選派若干同學代表參加,我們總是在被選派之內。首先是加入合唱團,因為有男校的學生參加,於是我們就開始結識一些大男孩;又因為排演話劇,男校向我們女校借用女生,我們向他們借用男生扮演角色,很自然的,就有機會與那些男生交往。
到了高二那年暑假,由青年戰時工作隊主辦,軍中服務時,我們與那些男校的同學可謂朝夕與共,並肩「工作」了。我們籌備節目,共同表演,一天天彼此越來越熟悉。軍中服務結束之後,我們又結伴去爬山、露營,同時也商談畢業後投考大學的事情。他們六個,我們五個常常歡聚在一塊兒。由於立偉與我分別為兩校學生活動的領隊,常常有許多公務需要商量,接觸顯然較一般人為多。他又高又帥,是標準的北方男兒模樣。看到人,他會遠隔著一條街就熱絡的招呼起來,爽朗的笑語,更會使人打心底歡欣鼓舞。漸漸地,我發現他變得斯文體貼了,漸漸地,我覺得他對嘉嘉特別有好感,而嘉嘉則似有情又似無意。
嘉嘉的家與我家皆靠近海灣,相距不遠,不過公共汽車兩站的光景,順著海邊步行,十數分鐘即可抵達。上課我倆同去同返,假日不是她來我家,就是我去她家。在她那兒曾經遇到立偉一兩次。我們三人已經那麼熟稔了,他去,我並不迴避,嘉嘉也好像沒有讓我迴避的意思。同樣地,在我家,立偉來,嘉嘉遇到也不迴避。不過我心中認為他倆是很相配的一對,希望他倆越來越要好。
在立偉為首的六傑中,司馬群的歌喉特別吸引人,嘉嘉還說他是最英俊的呢!我則以為他與立偉各有過人之處。也記不清楚是那一天的下午,立偉帶著群來我家,約我去游泳,從我家到海水浴場,只有五分鐘的路程,我和妹妹及鄰居的孩子們假日常去嬉戲的。到了海邊一看,原來他們六傑中另外兩位也來了。他們輪流地教我和妹妹游泳,妹妹人雖小,膽子卻較大,學得比較快,我膽子小,學得極慢。立偉、群、宜、勤都來教我。幾天之後,宜、勤不來了,只有偉和群陪我和妹妹。群耐心的一點一點教我,偉則和年小的妹妹玩耍。又過了幾天之後,只有群來教我了。我們除了在水中浮沉之外,也常在沙灘上並坐閒談,沒有計較、沒有心機。群帶著他善意的笑容是那麼的美好,那麼令人心喜。漸漸地,我的假日都是他來作伴了。這段時期立偉也常來玩,有時獨自來,有時和群同來,有時也與嘉嘉同來。
由於我和群都喜歡音樂,聽音樂會時也常相遇,我倆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了,也更接近了。除了我自己不知道之外,大概很多人都把他和我想成一對了。我們在一起很自然、很快活,但真的沒想到他會成為一個「男朋友」,我以為只是一個朋友、一個同伴而已。因為我已經不能再有男朋友了,早在認識群之先,就有人讓我等著他了。那人不在身邊,群絕不會想到這一層,我周圍的人也沒有一個人知道。立偉漸漸地感覺到群的熱情再也難以隱忍。就試著在我衣袋裡放了一張小紙條,我還不知道他開什麼玩笑,拿出一看,原來是「請吃糖」三字。我的天!在當年如果誰同意了請吃糖,就表示與某人「要好定了」的意思。這三字驚醒了我,唉!我怎能請人吃糖呢!這時候群的傾訴也讓我明白,他與我心中藏著的那個人,多麼強烈的衝突著。這一驚醒,使我十分痛苦與不安,無可奈何!只有以實情相告。群不能夠與一個不在場的情敵競爭,他答應成全我當那人出現,只要我幸福,他會走得遠遠地。為了不陷得太深,我們決定疏遠。那麼自然地要好,如此勉強地分開,群如何承擔得了?我私下裡託請立偉特別照顧他。因此立偉與我又建立了一層較深的了解。
那一段我和群接觸較多的日子,相對的與嘉嘉在一起的時間就減少了。我迷失在與群相處的和諧中,無暇再關心到嘉嘉與立偉之間情誼的進展。當然,團體活動我們全都參加,一切的校際工作,我們仍舊合作無間。
畢業之後,我們幾個分別的進了不同的學校,嘉嘉就讀淡江,立偉就讀空軍官校。他倆原該多多親近,卻一北一南的分離著。群與我想保持距離,卻偏偏兩人同時進了某大,而且還在同一學院。兩人有心的迴避,無意的相逢,真是不見面也痛苦,見面更難受。
和群分手後,假日只要返家,又自然地常和嘉嘉相聚。有一天正在嘉嘉那兒閒談著,立偉跑來了,立偉與嘉嘉說好去看電影的,我不想去,他倆堅持邀我同去,我若不去,他們也不去。當時真有些使我為難,但想想咱們三人一向都不迴避,如今我堅持不去也太不自然,太見外了,於是,就三人一同去看了一場電影。回來之後,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立即寫了一封信約立偉來談談。記得那是一個海風清涼的傍晚,立偉欣然前來赴約。我解釋了昨天陪他們去看電影的心情,希望他另外找機會單獨約請嘉嘉。立偉深悉群和我的一段情緣,與我已成很知己的朋友,他能了解我的心情。我對他絕對信任,也十分關切。這段日子對嘉嘉的心思反而摸不清楚,只好鼓勵立偉對她表現得更積極些。那晚和立偉談得很愉快。他還說:
「這一年多來,我不大笑,也懶得說話,只有面對著你才有說有笑。」
當時我就相信這是一句真心話,現在仍舊相信不是假的。相識二十餘年來,他和我一直能夠傾心交談,相視而笑,彼此善意地為對方承擔著憂愁與悲哀,也分享著對方的歡喜與歡樂。
(二)
若干年後,一次去成大聽演講,無意中與立偉相逢。看見他手臂上搭著一件美麗的女用毛衣,再一看,原來是綺芳跟隨在一旁。綺芳也是嘉嘉和我的同班同學,比較文靜內向,不常參加課外活動,寫得一手漂亮的字,人長得很清麗,偶爾也參加我們的行列。她的家就住在立偉家的附近。如此大約過了一兩個星期,在三二九全省大專青年聚會的節日裡,碰到了嘉嘉和她在淡江結識的邵雲。嘉嘉為我們介紹之後,邵雲堅邀我去他家午餐,嘉嘉也幫著邀請,雖然第一次見面就到別人家去吃飯,似乎太嫌冒昧。但是為了關心嘉嘉,想要多認識邵雲一些,更想了解嘉嘉和他要好到什麼程度,遂應允前往。邵雲很健談、大方、老練,與立偉坦然率直大不相同。邵家有三個成長的兒子,而沒有女兒,今天有兩個女孩子光臨,邵伯父母欣喜異常,加上邵雲的兩個弟弟機靈湊趣,這餐飯從頭到尾,充滿了歡愉的氣氛。飯後我們被邀請到邵雲的書房,才進屋第一眼就看見了嘉嘉的照片放在書桌上。嘉嘉想用風衣去遮掩,但已來不及了,同時在牆壁上看到有趣的題句:
「讀書不忘戀愛,戀愛不忘讀書。」
那天的觀察,了解到邵雲與嘉嘉的情誼已不算淺,嘉嘉時時以多情的眼神望著邵雲,在我的印象中邵雲真不簡單,老成、精明,嘉嘉恐怕不是他的對手。這時刻很自然地會聯想到立偉,總覺得他和嘉嘉才是最適合的一對。現在嘉嘉已絕口不提立偉,我看到他們各自有了女友及男友,也不便再說什麼。
又過了三年,嘉嘉赴美留學,立偉也自空軍官校畢業。據悉他各方面都表現得優異,如同一張王牌似的為他服務的機關所倚重。嘉嘉和立偉經常有信給我,一個在西半球、一個在東半球,兩人的來信都常常同時到,併排地緊靠著,放在我的抽屜裏。
(三)
收到了立偉的結婚請帖,他的新娘是綺芳。綺芳嫻淑幽雅與嘉嘉的明朗甜美各有千秋。我去道了賀,吃了喜酒,又鬧了新房。在眾多賓客熱鬧繁忙之中,立偉有二次和我並肩而坐,半晌、半晌,望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
一個多月之後,陪妹妹去參加一個舞會,沒有想到遇見了立偉和綺芳等人。立偉來邀我共舞,一曲既終,他牽著我的手走到室外。夜很靜,有稀疏的雨滴,遠山的燈光幽深迷濛,他面對著我注視良久。雙手撫著我的肩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
「我有很多的話想對你說……」
「……」我友善信任地望著他。
「在決定結婚之前,我寫了一封信給你,一直沒有寄。」
我不用知道他為什麼沒有寄,我能夠了解,他一定有理由不寄,那是為了顧念別人的緣故,他的純善與真誠是毋庸置疑的。
「你怎麼樣?現在怎麼樣?」他關注著,那是問我心情如何。
「教我如何說呢?我總是怎麼樣都對,怎麼樣都不對。」他怕外面的寒氣使我著涼,愛護備至地幫我豎起衣領。我則一直友善、信任又諒解地注視著他,靜默了一會兒,他變換了好幾種姿態,卻沒有說出他想說的話。
立偉結婚後半年的光景,我在報上看到了一則余嘉嘉父母刊登的啟事:
「小女嘉嘉與黃君在美國訂婚……。」
我心中雖責怪嘉嘉事前不曾相告,但仍舊興致沖沖地前去給余伯父母道賀。剛剛說了「伯父母恭喜……」余伯母的眼淚即奪眶而出,使我慌忙驚問:
「伯母,你怎麼哪?」
「唉!我們剛登了訂婚啟事,不到十天,嘉嘉就同另一個人結婚了!」
「怎麼會呢?」
「我的女兒無情無義,要是我,既然訂了婚,一定會嫁給他,守著他過一輩子。現在,黃君很感傷,也很氣憤,有信給我們,你看看,我們如何向人家解釋?如何回信?」說罷,余伯母竟泣不成聲,余伯父又在一旁頻頻嘆氣。為了安慰余伯母,我說:
「伯母,您先別難過,也許不能怪嘉嘉,這樣吧,我來替您寫一封信給黃君,勸勸他。」此話一說出,余伯母就漸寬釋而停止了啼哭。當時即將黃君在美國的地址抄給了我,余伯父更說:
「我們要有這樣一個女兒(指我)就好了。」
余伯父素來喜歡我,而家母又特別喜歡嘉嘉,我常同嘉嘉說笑,如果女兒可以交換,我們兩家早就協議換妥了。
那天為了安慰余伯母,一時情急,向余伯母許下了這種諾言,事後想想真難以實踐,原想再去探望余伯母時,找個機會取得余伯母的諒解賴掉算了。誰會想到呢?不及一個月的時光,余伯母竟然因患急性肺炎而逝世。在哀悼余伯母之餘,那個諾言,竟然沈甸甸如巨石般地壓在我的心頭,我又如何能對一位死去的「親長」失信呢?真是無可逃遁啊!實踐諾言或能告慰余伯母在天之靈。於是我鼓起了勇氣。試想一個少女給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寫信有多麼為難。信寄出之後兩週的光景,黃君竟然有回信來,而且好像心中梗著許參話要傾述,我又簡單的回了信,希望讓他能一吐為快。往返五六封之後,黃君的情意漸漸轉注到我的身上來了,於是我的「準丈夫」連連責怪道:(未完待續)
往日情懷/于真
- 2009-0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