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給你,要交註冊費,你又要辛苦了。」兒子把註冊單交給我,對著我笑笑,我接過來,也對他笑笑。他是體貼的孩子,很懂事的,我看看單子,算一算,差不多,每回都一樣,總是那麼總共幾萬元,我是負擔得起的,很輕鬆,就交給太太去仔細算清楚就好了。還好,目前只一個念私立大學,有些人二、三個孩子同時都上,負擔著實很重,但其實以一般人的能力,節省一點,周轉一下,都不會有太大問題。我說:「爸爸負擔得起的,不用為爸爸擔心。」
四十多年前,註冊費卻是我最擔心,最痛心的一件事,是我們生活中一道巨大無比的關口。當時幼小,很多事是不太懂得的,慢慢才由回憶中重組起來,領悟了原因。大哥剛考上初中不久,全家甚至全村裏,都還沈醉在一種得功名的光榮與喜悅中,有一天爸爸上城回來,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只是不講話,不久,竟對媽媽大吼大叫,他們恩愛幾十年,老式的婚姻愛情是很平淡的,但他從沒有大聲講過媽媽。這樣的一種突如其來的家庭巨變,感到奇怪可怕。
終於有一天,爸邀請一個當老師的遠房堂叔到家來,當時,我們也不曉得為什麼,後來才知道是特別請回來請教學費的確實數目。因為老爸在城市聽說初中的學費是天文數字,是耗財產,要幾十甲地。他一聽就中邪了,卻又不甘心,問了之後,才知道沒那麼多,他一時放下心裏的大石頭,綻放一朵笑容,喝乾一杯米酒,然後又陷入另一種深沈的思考與盤算中。花了一頓酒飯,好不容易才送走了堂叔,我們又看到另一個爸爸。後來,在一個睡夢的清晨中,我們驚醒,這回是媽媽大吵大鬧,像發瘋了一樣,原來爸爸要牽牛去賣。那時的註冊費是幾百元,一頭牛可以抵過交幾次的,但爸爸是佃農,一小片薄田,還有一大串的新債舊債,爸爸像走到絕路的人,什麼都不管了。經過一番折騰,後來大哥的註冊費是田裏青青的稻子換來的,現在回想,我們那幾年真可稱之為艱苦。
這其中還有一點插曲,村中秀才大哥,雖是上學的主角,卻每天徬徨無主,臉上掛著羞愧。有一天下午,在蕉園幫忙,竟鼓起勇氣告訴爸爸他不上學了,爸爸一手甩過去,大哥抱住香蕉樹,暈了半天,哭不出聲音來。學期結束的一個晚上,大哥返校回來,交給爸爸二十元,那是他的獎學金,爸爸掉下眼淚。
接著大哥又考上師範學校,爸爸的膽子大了,竟在村裏問幾個朋友,師範學校的註冊費是怎樣?村中的張叔叔告訴爸爸說,師範學校免費,這好事竟成為村中的奇談笑柄。
自從大哥上師範以後,家裏也逐漸好些。但貧窮無助的生活,仍然籠罩著我們。我到了小學五年級,開學不久,老師說每天下午降旗後要留下來上一堂課,補習費每月三十元,那對我而言,像霹靂一樣。我們家十元是可以用上好幾天的,剛開始幾天,我降旗後,就背著書包,在全班同學注視下先放學,溜跑出教室,像逃學的賊。我在班上是前幾名的人,竟然如此,我那時候小小的,便已開始逐漸真正體會爸爸的心情。後來,我也被安排能多上一堂課,我感到好幸福。
上初中以後,與小哥,姊姊,每回總要等待奇蹟才有註冊費。我們的每一筆註冊費都深深有來歷,可以單獨成立一段故事一樣,有時像天上掉下來,有時像發了橫財,有時絕處逢生,有時是對人連拖帶騙得來的,其他抵押、典當、變賣各種方式都有。自交錢那一日始,即天天拚命存錢,但到時也只是九牛一毛而已。
有一回,註冊時間快過了,天地昏黑,遠方似乎已下起雨來,我心裏開始哭泣,感到自己是從此要綴學了,突然在雨剛開始降下來時,而爸爸也回來了,他命令我迅速準備好,拿他載貨的大骨架腳踏車戴我,我坐在寬大得撐腳撐屁股的後架上,兩手抓著坐墊下的兩個鐵圈。爸爸拿一張麻布袋蓋在我頭上,在那滂沱大雨中,像在水中進行,不時閃著電光,我有點害怕,又感到幸福得救。柏油路上蒸起一絲絲、一片片的水氣,我看到爸爸的背和頭上也在冒煙,爸爸就只有這麼一副還算強健的身體,我聽到他猛力的喘氣,我感到孤單無助,心裏好寂寞,與爸爸又近又更遠,我感到人生真乏味啊!衝到學校,爸帶著我像拎小鳥,可是,學校的人的眼中是看不起爸爸的。
歲月消逝去了,爸爸如今只在我心中,而我也當爸爸了。時代完全不同了,人生也不一樣,轉了幾轉。我說「兒子啊!」的時候,是否也像爸爸對我們說:「憨囝咧!」或許正是阿爸在說話。
註冊費/石 隱
- 2009-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