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入秋的時候,她都會穿著那件汙垢的長衫,拎著一個碎花布兒包袱,來到這東部的小鎮。
這個小鎮原是山邊的小村落,後來省道經過這兒,就慢慢的發跡起來。如果你從台東往關山的方向行,經過兩排老佳冬樹之後,你便會發現,那個掩在高挺的檳榔樹下的小鎮。
沒有人知道女人跟小鎮有何關聯。經過村人非正式的調查,女人在鎮上沒親沒故的———連一表三千里的遠親也沒有。然而她依舊在每年楓葉初泛紅的時候,衣袂飄飄的踱過小鎮,靜靜地守在鎮西那株苦楝樹下,度過一季秋涼。
那株苦楝樹老得不能再結子了。緊鄰樹邊一戶人家,今年六六大順的阿成伯說,他小時候就是在苦楝樹下玩苦楝子長大的。當村人問他女人跟苦楝樹有什麼瓜葛時,他卻搖搖頭說莫宰羊。
女人依然潮有信似的逢秋必至。
更讓人感到興趣的是,女人從未換過那身長衫,而那只碎花布兒包袱更是隨時緊拎不放。一個人孤零零的獨守樹下,眼睛凝著來來往往的車輛行人,口中喃喃唸著沒人聽得懂的詞兒,從日出直到日落。
秋涼的夜裏,村人不忍心她那身單薄的衣裳,抱著被單毯子送她免受風寒,而她卻不肯領情,寧願裹著身子,瑟縮在樹背後,聽著蟲鳴和蛙叫,一夜到天明。
下雨的時候,村人伏在窗口望她,從包袱裏胡亂地搜出一條藏青色的塑膠布,護著她那頭拖到背後的長髮,蹲踞著身子,任憑從樹葉滑落的雨珠兒,敲打在塑膠布上叮,咚,叮,咚的聲音。
直到楓紅葉落,霜寒初降,一季長長的秋日逝去,她才起身抖落一身的塵土,拎著她的碎花布兒包袱離去。
儘管等待一季的人兒沒來。然而村人相信,明秋楓葉再度泛紅的時候,她仍將一襲汙垢的長衫,拎著那只碎花布兒包袱,衣袂飄飄地來到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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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兩點的陽光,灼熱的烤燒這條鋪著青石板的老街。
街底一棟半傾圮的宅落裏,她坐在那座黑檀木沙發上,掛著老花眼鏡兒兩眼凝神專注地織著小毛線背心。
小毛線背心只比她的手掌兒稍大一點。她笨拙的手指兒比分針慢了半拍地鉤進、鉤出。就為了她遠在北美的小孫子兒忙了一季炎炎夏日。
小毛線背心是淺灰色帶白兒的,就像她滿頭的髮絲一般。然而這些日子以來,她覺得小背心的顏色,似乎深了一點。她還一直以為自己老眼昏花呢!
茶几上放著一張航空郵箋,旁邊還有幾張色彩鮮明的相片。那幾張相片經過多次的觸摸,光滑的紙面絞皺著,像她底臉一般。她老覺得其中一張———小孫兒的半身獨照,每天如泡棉般地漲大著。僅管它和其他幾張沒有兩樣。
另一張相片上有三個人,除了小孫兒,還有她鍾愛的獨生子,以及那個她從未謀面,黑頭髮藍眼睛的媳婦。背景是一棟偌大的白色圓頂建築,和她偶爾路過中山南路時見到的那棟同樣顏色的,不大一樣。
一陣驚雷響起,沒過多久,西北雨叮叮咚咚的打在屋頂的紅瓦上。叮叮咚咚地打在台階的青石板上,叮叮咚咚地打在沾著麈埃的花格玻璃上。叮叮咚咚地打在她的心坎裏。
她霍地起身,挪動身子進房,查看她的嬰兒床。那口床是她支用細軟,在一年多前新買的,卻沒有人睡過。她看了又看,巡了又巡,才安心的走回客廳,繼續她的鉤進。
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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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黃昏,很早就到達忠孝東路。而她比黃昏更早地下了樓。
街燈才剛剛亮起,而艷麗醒目的霓紅燈,早就閃爍不停了。
她剛搬來這裏的時候,街景單調多了,來往的車輛行人也寥寥落落的,不似現在。儘管這些年房價直線攀昇,像那一幢比一幢長高的大樓。她仍然喜歡從前的景況。
熙來攘往的人群,盤佔了騎樓和紅磚道。她站在那兒,一對眼睛不斷的追逐著每一輛開開停停的進口轎車。只要有一輛顏色近似的汽車停下來,她就特別專注地多望兩眼,然而每一次總是把她的希望落空。
有一次一輛灰色的汽車停下來,裏面出來一位西服革履的男士,她的心房撲通地跳個不停,一種如釋重負感覺讓她地眼眶濕熱。可是她才趨前兩步,倏地看清汽車頂上的紅燈,又把她擊落於失望的深淵裏。
她只好走回大廈,電梯門啟開,她在門外猶豫了一陣,裏面的人疑惑地望著她。她羞紅了臉走開。失魂似地走進樓梯間。兩百多個長方形同樣尺寸的磨石地階,在她眼前一一的滑落。
她想著等她走回家門,他已經坐在歐風沙發上,看他那份永遠看不完的報紙。她兀自欣喜起來。又擔心地把腳步逐漸的放緩,一步一步地提著步兒,向,上,攀,升。
門開處,兩張稚氣又掛愁的眼,在她眼前炸開。她默默的進去,然後關上雕花鐵門。然後關上紅檜木門。然後再把它啟開一絲兒小縫。
孩子說餓了,她叫他們先吃。然後她進了房間。關了房門。對著梳妝鏡,默默的垂下兩滴———淚。
梳妝鏡上,掛著兩幀放大的人像,一幀像她自己,一幀卻不像他。她幾度端詳,真的不像現在的他呀!
直到孩子上床,這間四十六坪的房子,仍然沒有再增加一人。於是她從還君明珠,看到恰恰碰恰恰,看到夜來客談,看到晚安明天見,最後關了電視。這間偌大的四十六坪房子,仍然沒有增加一人。
容顏/乃 欣
- 2009-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