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風沒有月亮的夜晚,空氣似乎停頓了,不再流動。
可是,在這寧靜的河畔夜色裏,長堤上卻站著兩個人-是兩個武士。
兩個截然不同的武士。其中一個,全身黑衣,頭上綁黑色的汗巾,那雙緊盯著對方的瞳孔,尤其黑得發亮。另外一個,一襲白色的武士裝,頭上罩著的布,亦是全白,兩顆眼睛,從白色頭罩的眼洞裏露出來,顯得神秘異常。
他們就這樣面對著,彼此凝注對方,差不多大半個時辰了。
夜,更深了。一片烏雲,驀地飄在長堤之上空,就在大地更黯淡時,「鏘鏘」兩聲響起。劍已出鞘。
兩個一黑一白的武士,不動則已,一動如風。他們手持著劍,彼此都往前衝去……,「鏘」又一聲,劍鋒碰個正著,一道火星爆出。
血從白衣武士的腹部滲出。他的白衣顯得鮮艷刺目,而露在面罩裏的兩顆眼睛,似乎是至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一陣劃破長空的慘叫,使整個長堤,變成鬼域似的恐怖。黑衣武士忍著痛。白衣武士與他,差不多是同時的,一起倒在地上。
月亮在此刻從雲端裏爬出來。長堤上,月色如銀光洒地。只見黑衣武士的臉頰,血肉模糊。但在月色下,還隱隱可見他的胸口起伏不定,顯然尚未死去。
風起了,夜色更濃。大地,又回復一片靜寂,煞氣已在這陣微風裏完全吹散了。決鬥已經停止,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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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寧靜之夜,村後一間孤單的茅房裏面,還隱隱的露出了一絲燈光。在漆黑的村裏,這絲燈光顯得詭異非凡。
燈下,一個蒙臉的男子緊緊的抓住一面鏡子,他的雙手抖動得隨時會將鏡子打碎一樣。隔了許久許久,那個蒙臉漢似乎已下定了最大決心,終於緩緩地將自己的面罩除下來。雙手抓住鏡子,但那種舉起來的姿勢,宛似鏡子比幾百斤的大石還重。手抖得更厲害,甚至手腕上的血管,似小蛇般的怒凸出來。鏡裏出現了一張臉。不,與其說那是臉孔,不如說是一個骷髏,但出現的比骷髏更要醜惡。
「噹」的一聲,鏡子跌倒在地上,破碎了。任何人只見到這張臉,都會嘔吐;屬於這張臉的主人,同樣的不會例外。那比鬼魅還更醜惡的男人,此刻卻嗚嗚地哭泣起來;哭得很傷心,簡直可以震撼山河,使日月變色。
「平田弘史,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你死在我的劍下,當真是安安樂樂。但誰不知道我木枯紋次郎,是天下無雙的美男子。你現在一劍將我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往後的日子,我如何活下去……」那鬼魅的男人,一邊哭泣,一邊切齒的叫起來。
不用說,這個自稱是木枯紋次郎的男人,正是那晚在河畔長堤決鬥的其中一名武士。一個本來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在決鬥之後,半邊臉被人削了下來。正如木枯紋次郎的心聲,這比殺死他還要殘酷。往後,拿著張比鬼臉還更怕人的臉孔,如何到外邊走動?紋次郎哭得很傷心。雖然,一個武士,應重視的是腰間的長劍,以及自己的雙手。但一個走到那裏,都惹人好感的美男,竟然變成人見人怕的怪魔,這份打擊跟武士斷劍沒有什麼分別。
素來以自己的容貌而自負的紋次郎,當他看到自己恐怖的樣子時,簡直是痛不欲生……。
「天啊!拿著這樣的臉,以後我怎樣見人?」
紋次郎吶喊著,話雖如此,然而想活下去的本能卻使他沒有自盡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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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侯,飯澤老爹還在工廠裏工作。他是個孤獨的老人,也是江戶裏手藝最好的木刻師傅。在他手上做成的面具,非如栩栩如生,連感情上的喜怒哀樂,在飯澤老爹雕刻的面譜上,都可以表現出來。
可是,飯澤老爹的手藝,儘管是這樣遠近馳名,但他還是一個又窮又孤獨的老人;因為他只有一雙手,一張面具,從選料至雕刻至上色彩,都靠那麼一雙手。很多時,一張表情複雜些的臉譜,飯澤老爹要做上幾個月。此刻在工廠裏,飯澤老爹正用他的小鑿子,小心翼翼的雕著一張美女的面譜。
黃昏的光線,本來就十分黯淡,可是當飯澤老爹正要下鑿時,從外邊透進來的光線忽然消失了。很本能的抬起頭來,飯澤老爹看到一個全身雪白的武士打扮的人,不知在什麼時候,來到自己的店裏。令他詫異的,這個武士以頭巾將臉蒙住,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面。接觸到那武士的眼睛時,飯澤老爹嚇了一跳-因為那雙眼睛太沉鬱,太黯淡,簡直連半點神采也沒有。
那武士深沉的眼睛,直盯著飯澤老爹,就說:
「聽說你的手藝是全江戶第一的,所以我來找你。不過,我要你做的面譜,是很特別的。」
「特別?太特別的,我可能做不來。」
目光落在工廠上的工具,那武士用肯定的語氣說:
「不,你不用太謙虛。我說你做得來,就一定做得來。」
聽了那蒙面漢子的話,飯澤老爹不知怎地,心裏就浮起一陣不安。他心裏在踟躕,這個神祕的武士,要自己做的,可能會是他一生都沒做過的難事。正在暗裏為目前情況耽心時,忽然那神秘武士又開口了:
「你留神了,我要你做的事,和這個關係甚大。」
武士說話之時,雙手伸到腦後,將自己的面罩解了下來。面罩漸漸從武士的臉上滑下來。當飯澤老爹目光落在武士的臉上時,很本能的發出一聲如鬼魅的驚呼,退後幾步,終於眼前一黑,人已暈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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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飯澤老爹徐徐地醒過來之時,他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一張蒙面,剛才的事情又完全回到腦際。
「你……你還在這裏?你究竟是人還是鬼?」
聽了飯澤老爹的話,那個蒙面武士的眼睛,變得比剛才更沉鬱,就連他的語調亦是灰黯的:
「連你也把我當鬼。可想而知,我是何等急切需要你的幫忙了。」
「你的意思,是要我為你做個面具?」飯澤老爹用懷疑的口氣問道。
「非也,非也!」蒙面武士搖著頭,繼續道:「飯澤老爹,就算你做的面具,做得再好,也不過是張只有一個表情的面孔。戴著這樣的面具走在街上,不也是引來別人的矚目嗎?」
飯澤老爹聽這個武士說得甚有道理,不覺呆了。「那……除了面譜之外,我是什麼也不會做的了。大爺,請恕我無法替你效勞了。」
「且慢!」武士說道:「老爹,你可聽過木枯紋次郎的名字?」
「木枯紋次郎?他是江戶出名的武士,聽說他的劍法,像追風逐電;而且他也是江戶第一美男子,不少千金小姐,為他而痴心一片!」
面罩裏傳出一陣慘笑,「飯澤老爹,我就是木枯紋次郎。」
「什麼?你……你就是木枯紋次郎?」飯澤老爹這一驚,簡直比看見紋次郎的臉驚得多了。
「飯澤老爹,你現在明白了嗎?除了你,我再找不到別人可以幫我的忙。」紋次郎道。
「我……可以嗎?」飯澤老爹十分懷疑。(未完待續)
臉譜/乃欣
- 2009-1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