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陣子我們喜歡去忠烈祠,那是在高三末期。常常是星期六傍晚,我們巡行中山北路繞過圓山,然後到達目的地。當時最常搭的是十七路公車,記憶最深刻的是它的疏朗,尤其是過了圓山一站,車廂中空曠地只剩下我們。而沿途的行人更少,令人有一種從閉塞中走出的,舒展的感覺。
那地方平常遊客極少,四周除了軍營沒有住家,也就沒有尋常百姓的煙火氣,有的只是一車一車的觀光客,夾著英語、日語、馬來語等等不同於我們的嘈雜。
背著帆布書包,穿著百褶裙的我們,似乎是被世界遺忘的,這卻是我們喜歡到彼處的原因之一。那段日子特別厭惡文字和符號,彷彿每天重覆做的,只是將它們全部吞進胃袋,再一一序列地吐出,並且不能咀嚼,否則吐出來的就不完整。周遭的人,言語或者眼光,都在促著我們,彷彿那是我們不能改變的義務,走一條不同的軌道。
另外,讀到中國近代史,我們接觸的卻大部分是天文數字般的賠款和割地。這樣的情節加在倒數計時的日子中,份外覺得彼此的心情和傷痕纍纍的中國如此靠近。有一回,唸到義和拳,我發現自己竟荒謬地,有一種隱隱的期待。於是,從革命到北伐到撤退,無一不是慷慨激昂的情懷。這是當時全部的近代史了,薄薄一冊,適合成為考場上的祭品,然而我們,卻放進了許多真心。這成了去忠烈祠的另一個理由。
我們曾經沿著左邊的迴廊,慢慢地繞它一圈。關於每一幅圖片,每一座銅像的文字,用崇敬而近乎虔誠的心情閱讀,未曾遺落。曾經,我們之中有人發下宏誓———非軍校不唸。「木蘭從軍」從北朝樂府民歌蛻變成一種榮譽的象徵了。現在回想起來,當日單一而純粹的情感是多麼可貴,只可惜,在我們心中支撐的,不過是片段而單薄的歷史知識而已。
最後一次,我們額前覆著好看的瀏海,用一種嶄新的身分去忠烈祠時,是準新鮮人的暑假。逢旅遊旺季,廣場前停了許多遊覽車。如同往日,我們從左邊的走廊開始,是熟悉的路線,但比往日熙攘。經過一座座銅像,如滑過每一個小站,然後我們停靠在一張大圖前面,詳閱。
「妳們,相信這個嗎?」從我們背後突然伸過一隻手掌,指著前面的「十次剿匪圖」。低沈的男聲。
我和暉驚詫的回頭,兩名文質彬彬而略帶黝黑的青年,在我們身後佇立。他們先露齒笑笑,說:「我們是新加坡的大學生,隨旅行團來玩的。」難怪口音有點特別。
「妳們真是相信這個圖啊?」馬上又是沒頭沒腦的問話。我皺一皺眉。
「為什麼不?」暉不悅的答道。
是啊,為什麼不?從爭民主的坎坷歲月,到忍辱負重,尤其是剿匪,背負的黑鍋還不夠嗎?這種懷疑的態度真可恨。我立刻回想老師說的,有人在海外不斷破壞我國形象,更改史實,原來,就是這幫人。
「有什麼不對嗎?」我說,不甘示弱的。
「哦,沒有。」他們宛若察覺自己的唐突,欠欠身,和緩問道:「能聽聽這些過程嗎?」
「當然,這是……」我和暉同時開口,然後看看對方,看看圖,覺得機會到了,在腦中浮現的卻儘是密密麻麻的複選題,(A)……(B)……,我們掌握的過程是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某軍在某處,戰勝;某年某月某日……,敗仗,某年……過程是……?我首次深深思索曾有的歷史知識和教育,暉卻早已滔滔說起:「那時,我爸說……」不愧是軍人子弟。
他們只是靜靜站著,面部有某種「早就料到會說這個」的表情,感覺上不過是在找我們做印證,並不是真要答覆。這種洞悉觸怒了我,便示意暉停止說解。
「你們很忌諱說這個,是吧?」很曖昧的。
「什麼?」
「政治啊!你們很忌諱吧?」
「哪有?」說實在,當時我們並不真正瞭解他們所指,有點疑惑,只能像個呆子般的應答。
「我了解,我了解,」他們揮著雙手,很善體人意的:「不問了。」
這時傳來一陣尖銳的哨音,他們表示該上車了,但是有些遺憾,因為覺得談得不夠盡興等等,甚至寫下了飯店的名稱和電話號碼,希望隔天下午我們能和他們聯絡。
「我們會的,」我突然脫口而出,「因為你們對我國誤解太深了。」
他們走後,我們彼此懊惱著剛才不夠伶牙利齒,而我的心中除此之外隱隱有著莫名的困惑,彷彿一團迷霧淹漫遍野,又似乎風吹即散。這些問題不是我們自己可以解答的,但是,明天一戰,豈可敗陣?
從圓山趕下來後,我們迫不及待的到達張老師總部。首次踏入諮商中心,日後想來真是荒謬。而那時卻彷彿是心裏唯一的詢問處。我們被安排在一間小屋中,有隔音設備的。三個人,我、暉和他———一名綣髮亂飛的大學義工,彼此對坐,之間有一盒舒潔面紙。那一瞬間,我忽然很想大笑,這一天的事真不可思議,而我坐在這裏,像一名情感受挫,或正鬧三角關係的女孩?
畢竟我們經歷了這天的事件,情緒再度被鼓動起來,希望能得到明天的對策。起初他沈思了一會兒,後來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我於是懷疑能得到「一戰而勝」的秘訣。已記不清他的答覆,支支吾吾彷彿在懂與不懂之間,只是不斷告誡著人心叵測,女孩子尤要小心等等。或許他更情願的是,聽一段失敗的愛情故事。
而終究我們沒有和他們聯絡,一方面是有了戒心,一方面是根本沒把握成為贏家。很久很久,我們不再去忠烈祠。
時移事往,但是那青澀歲月的最後一段,我總是深深銘記。此後,思想在不斷吸吮養份中成長,每進一步,這段往事所呈現的問題就愈清晰。他們在懷疑什麼?也許並不針對那張「十次剿匪圍」。我並不清楚如果是現在的自己,將會採取什麼樣的方式去應對;然而我確知的卻是,在他們面前我永遠會不自主的自衛。總會有一股共生的尊嚴來自心底,即使他們頗有幾分道理,卻是家務事不勞外人插手。
這樣的尊嚴隱隱形成一股力量,促使我以「挑剔」的心情,對待社會。希望日後,能以抬頭挺胸代替自衛。
曾在一次高中生的營隊中,舉行刊物封面比賽,當時我和許多同齡的大學生擔任服務的工作。學員們摩拳擦掌,忙進忙出,大家都感受到一股熱絡的氣息。直到會內評審之日,某位來視察的委員指著一份完稿,用極肅然的神情道:「這幾種顏色,不可以配在一起,知道嗎?五色旗?大家要注意,隨時機會教育。」我們都有點愕然,就有人低低問:他到底講什麼?有人扯扯他的衣袖。
那組最後是被剔除了,雖然原先被大夥看好。他們失望的情緒來得強烈,但去得也快,原不足掛齒,反正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競賽的精神重在過程而不在結果。
然而我們卻說服不了自己。會本部有意外的低潮。
「大驚小怪。」先是有服務員咕噥著。
「看來我也有罪啦。」小芳把顏料收進盒中,發出迸裂的撞擊聲,說:「那五種色彩是我提供的呢!」
「還是小心一點好。」角落裏有人說,大家都靜下來。他又說:「現在居心叵測的人太多啦,不能讓他們有滲透的機會。」
是啊,是啊,有人附和著:要小心。
我在一旁收拾著,一面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捲髮橫飛的身影,那名不知所措的大學義工。我想,我終於能原諒他,那些問題是超出他能力範圍了。然而,是什麼原因,一個二十歲的知識青年,只願意面對感情事件而遑論其它?
中國人講忌諱是自古有徵,巧妙名堂各有不同,但也有破除的口號,往往卻是表面態度,骨子裏難以根除。
「他們忌諱斷掌的女人。」她說。
「什麼是斷掌呢?」
「就是這樣。」她緩緩地攤開手掌右手(男左女右啊)。我看見一條細長的紋路,若隱若現,從掌間右際到左際,隔成兩岸。
「就是這樣嗎?很特別 。」我說。
「去妳的。」她笑起來,眼底有流動的迷惘,然後把手一拗,那紋路更深深的陷落,一張手掌頓現楚漢之界。
我其實明白,據說是斷掌剋夫,而那是很久以前,對女性不公平的,知識不足的迷信,現代的我們,怎麼會信?
「我是不相信啊,」她說:「每次,大夥中有人說要看手相,我就大方的把手一攤,自己招供;別看啦!是不是又要說我剋夫?然後大家鬧一鬧,就沒事了。但是,我到現在才明白,就算是二十世紀的今天,說是老人家的意思,而對自己的生命,誰不在意呢?」
我望著她指間的戒痕,恨起人們的虛偽和不可理喻的忌諱。
◎ ◎
此時憶起新加坡學生曖昧的:「忌諱,是忌諱吧?」突然使我萌生一股辱意,他們是如何看待這土地上的居民的?
而回顧自己,我亦想問:徒增的禁忌,算不算現代迷信?
忌諱學生表達不同的意見,無非憂懼那場記憶猶新的狂飆;忌諱某些色彩的組合,恐怕人心在轉身間被收買;忌諱海峽對岸的人名,因為那必然伴隨思想毒素;我回味兩名外籍學生的游移笑意,宛若評估著此間人的智商。堅持表面的錯誤類比,與「一朝被蛇咬」以至於終身不近繩索的愚昧心情,相差何幾?以撲滅為唯一反應,譬如父母以禁錮來管教孩子,卻忽略他早已具有成熟心智,哪裏輕易就被收買或出賣良知?
•
十年前在課堂上捧閱參考書目,在「近代」那一欄的作者,竟是一連串完全陌生的人名,我一方暗冒冷汗直稱自己的無知,一方則心中充滿疑惑。不久,堂上便傳來:我們這邊除了會罵人外,還有什麼成績?我才恍然,是海的對岸吧?很多人都有過在地攤或小貨車間挑選「水貨」書籍的經驗,甚至已是做學問的重要來源之一,依賴性日漸增大。但是剛開始找尋的工作並不順利,我們往往得不到所需。然後才經由指點:某某人其實就是某某。有的是改了名號,有的則乾脆隱姓埋名。我們辨認著被更動的作者,接受印刷不良的紙張,在某種忌諱的緣故下,大家都默許著「掩耳盜鈴」的荒謬重演。
一輩子埋首經卷,努力治學的文史研究者,何嘗無人?某些師長,令人仰望的風範,但是求教之餘,往往聽見書卷中的嘆息,是———資料來源的困難,第一手的更不必談了。我們的致命傷在於識見的褊狹與不足,譬如飽學的村夫子,沾沾自喜於十年的心得,卻不知早在數年前已被人提出,除了學者本身的閉塞外,這樣的冤枉路,是不是可以不走?
用心的研究者總至海外尋求資源,若能幸運滿載而歸,在歡喜之餘還不免忐忑,「我總是擔心,它們被沒收,」一位師長說:「有一次我被請去詢問,可是心裏很坦然。」
是什麼樣的忌諱,成為學術的掣肘?
生活中習俗的忌諱,我們尚能一眼看穿它的荒謬,然而還要費力去創造另一種形式的忌諱以維繫「傳統」嗎?
思想將在心智的蔽障中淪為困獸,在我們欲邁向國際舞台之前,請先培養健全的眼光吧。
忌諱/壬癸
- 2009-1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