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寧頭戰役憶舊/嚴茂林

  • 2009-10-28
民國三十八年五月,國民黨在內戰中失利,殘兵敗將、達官顯貴、社會名流、鉅賈富商…紛紛挾帶著黃金珠玉,攜家帶眷,像海浪一樣蜂擁逃來臺灣。風雲際會,無意中,渺小如螻蟻一般的我,也捲入了這股逃難人潮,隨著裝甲兵戰車第三團第一營本部連來到這裏。那時只有十六歲,是一名二等學兵,是一個混沌無知的少年。如今,我已是七十七歲的老人了,走過臺灣土地上每一個風景名勝,也走過了自己六十年顛沛流離的生命歲月。
 那年的四月底、五月初,共軍已經展開圍攻上海序幕了,長江口可以清清楚楚聽到隆隆的砲聲,我們乘坐的那條登陸艇,趁著黑夜,靜靜地馳出了吳淞,航向大海。
 臺灣海峽的風浪很大,波濤洶湧,登陸艇在海上起伏,大約三天三夜,到達了基隆。然後再搭火車,駐進台中縣內埔鄉內埔國民小學,立刻進行長達四個月的步兵入伍訓練。操課非常緊張,整天關在「營區」裏,不能走出內埔國小寸步,只有晚上帶隊到河邊去洗澡,才能用眼睛餘光,偷窺一下周遭景物。
 從五月初到九月底,整訓告一段落,我學會了不少軍事知識和技能,身體增高了十公分左右,也結實很多,曬成了一塊小黑炭,漸漸地適應了軍中艱苦生活,升了一等列兵。這時我們戰三團第一營突然奉命支援金門前線。十月初剛到金門,十月下旬,共軍竟趁著月黑風高的夜裏,渡海進攻金門了。
 裝載共軍渡海的是小型木殼機帆船,船的機動力小,數量又不足,每條機帆船後面拖了數十個小竹筏,竹筏呈三角型,實際上只是三支粗大的毛竹綁成的三角架而已。每個三角架式的竹筏上乘坐兩、三名共軍士兵,大部分共軍士兵便是泡在寒冷的海水中,由機帆船拖著渡海進攻金門的。那時共軍還沒有長射程的岸砲,用來掩護海上登陸,也沒有海空軍可以配合,協同作戰,登陸部隊又沒有攜帶攻堅的重武器,單憑一時的高昂士氣,便輕率地發動了渡海登陸戰,實在太低估國軍戰力了。以為袛要一登陸,國軍便無力防守,無力抵抗,就會望風披靡,潰不成軍,不戰而降…整個登陸過程,充滿了過份輕敵的心理,又無增援計畫和萬一登陸不成的撤退準備,註定了全軍覆沒的命運。
 正好那天戰三連和青年軍二○一師在蔡厝一帶演習,有一部戰車在路邊拋錨。共軍在古寧頭得手,進入小徑,遇到留在路邊的戰車,車上有兩挺三零重機槍和一門三七戰防砲,戰車乘員立刻以機槍和戰防砲火力,擋住共軍前進,戰至天明,空軍的飛機飛臨炸射,海軍砲艇也對共軍展開砲擊,登陸的船舶和浮海的工具都被飛機投擲的汽油彈燒光了,海灘上又沒有堅固的防禦工事,遇到戰車反復衝鋒碾軋,重機槍掃射,傷亡累累,一點反制能力也沒有,又無援兵,但負隅頑抗,前前後後打了三天三夜,戰事方才結束。金門打了個大勝仗。
 登陸金門的共軍,一個也未逃掉,俘虜了六千多人,擊斃了八千多人,西半島的南山、北山,東一點紅,西一點紅,古寧頭…一帶,隨地都有屍體,慘不忍睹。我軍也傷亡了四、五千人,青年軍二○一師的一個團,全是十八、九歲少年,多數陣亡在陣地裏,反攻古寧頭的一一八師的一個團,也死傷過半。當時中央日報的標題是「金門大捷誰最勇,首功應數戰車營」。楊展排長那部拋錨的M5A1型戰車,被封為「金門之熊」,至今還陳列在古寧頭戰地,我們全營官兵與有榮焉。
 古寧頭大捷距今已經整整六十年了(1949年10月25日—10月27日)。去年(2008年)我看了兩本學術性的書籍,一本是《金門之熊》。詳細記述當年參戰的裝甲部隊各級幹部的來龍去脈,和縱橫古寧頭的英勇事蹟。一本是《金門古今戰史》,書中有一段談到古寧頭戰爭,說國軍這一光輝的勝利,奠定了台灣轉危為安的今日成就。指出共軍犯了許多戰術錯誤,「假如」如何如何,戰局就不同了。國軍則「幸虧」如何如何,才獲得戰局的勝利。
 我仔細地各看了兩遍,覺得兩本書描述的內容精采深入,蒐集的資料廣博,和我當年在戰地所見所聞的實況差異不大,只是有少許誇大,有些重要大事,漏而未列,有不少抄錄國共雙方各自吹噓不實和卸責的檢討報告,混淆了戰場上真正的狀況,忝為參戰的一份子,為了存真,我把當時的情形,寫了一篇「古寧頭憶舊」,概略地敘述於下:
 我服務的戰三團第一營,一、三兩連,由上海各撤回了 十二部M5A1型戰車。本部連第一排是營部的警衛排、第四排是營部的通訊排,我是第一排的士兵。以上三個單位,民國三十八年十月初由台中內埔開赴金門。
 當時的金門島,一片荒涼,童山濯濯,軍情冷峻,迷漫著肅殺之氣。各個小村莊,只有二十來戶人家,全是石頭砌的房屋,金門是僑鄉,百姓很少,多數是女性,男人都到南洋去掏金了,全島大約有四萬居民。
 本部連一、四兩排,隨營部駐西林國小,風沙很大,地上連草也沒有,井水又苦又澀,只有花生和空心菜,島上到處都是軍人,很少能看到老百姓。
 金門島的地形,像一隻啞鈴,兩端粗大,中間細小,呈呂字形,橫臥在廈門灣的外海,面積約十五平方公里,分為東、西兩個半島,東半島上有座太武山,山勢陡峭,全是花崗岩。西半島旁有一座小島,叫小金門。面向廈門港,有一處碼頭,原是金門對外的交通孔道,太接近大陸,又在東半島南邊的料羅灣開闢了一處灘頭,登陸艇都在料羅灣搶灘登陸,運補糧彈或部隊。東西半島各有一座軍用機場,停降軍機。
 國軍防守部隊,海軍有三、四條砲艇停泊在水頭,陸軍有25軍、第5軍,青年軍201師一個團。10月中下旬,18軍、19軍又陸續從福州、廈門、汕頭等地撤退到金門,全部兵力超過5萬人。
10月25日,凌晨兩點左右,共軍一萬五千多人,悄悄地在西半島的西北端突出的部位古寧頭摸上岸。上岸後立刻向內陸挺進,首先遇到海防附近的青年軍二○一師,於是槍砲聲大作,和青年軍二○一師守軍成了拉鋸戰,大部份十八、九歲的少年士兵,戰死在陣地裡。
 接著攻下了西半島西北角好幾個村莊,包括古寧頭、瓏口、南山、北山、東一點紅、西一點紅、林厝、蔡厝、下堡、丁堡、榜林、安岐、湖尾…戰事逐漸擴大。
 這天戰3連曾和青年軍201師在蔡厝、林厝一帶舉行步戰聯合作戰演習,有一部戰車拋錨,留在路邊,遇到共軍進攻,就地加入了戰鬥。
 更巧的是國軍第18軍和19軍一部,萬餘人,乘了5艘登陸艇,從汕頭撤往台灣,船抵基隆,未准上岸,又折返外島,那天下午輾轉到了金門,傍晚在料羅灣下船,行軍走了五個多小時,到達古寧頭駐地。
 這群孤臣孽子,塞在登陸艇裡,往返在海上航行顛簸了好幾天,暈船已經暈得半死,下船後接著長途行軍,又累又餓,疲憊不堪,半夜裡到了駐地,息下腳,正煮飯準備充飢,還未來得及吃飯,遇上共軍登陸,密集的槍砲聲大作,共軍像潮水一般撲來,立刻拿起武器,迎接戰鬥。
 我的多年好友吳錫通,在榮民總院復健部工作多年,他便是國軍撤退時在汕頭抓兵抓來的「小鬼」。戰況慘烈,一仗下來,抓他的連長、排長全戰死了,他腿部中彈受傷,後送來台。
 那夜對於我們這些初次臨戰的新兵來說,真是心悸,一陣陣密集的槍砲聲從不遠處傳來,悶雷一般,槍砲聲中還彷彿夾雜著聲嘶力竭的殺呀!衝呀!的吶喊聲,聽了毛骨發麻,全身戰慄。排長立刻緊急集合,宣佈共軍已經在西半島登陸。要我們武裝待命,嚴守軍紀,不得離開駐地半步,一切聽候命令指揮。我和陳家榮、鄭德松、陳書垣被派去放哨,執行戒嚴。10月底的金門夜裡,風顯得特別冷,我們還穿著夏季服裝,格外顯得冷,牙齒不自主地格格發抖,無名的恐懼一股股襲上心頭,人人都面無人色,直到東方發白,天慢慢的亮了,身體慢慢發熱了,心情才稍稍平穩下來。
 青年軍201師守軍和一萬多名剛下船登岸的國軍,攔阻了共軍前進,遲滯了共軍進攻。天漸漸黎明,從台灣起飛的P-51型野馬式戰鬥機群就飛到金門前線上空了,對登陸的共軍和灘頭的載具,展開了輪流不停的炸射。海軍砲艇也在黎明後加入了戰鬥,對共軍展開砲擊。國軍第18軍、19軍,立刻聯合戰車營,協同作戰,展開逆襲,登陸的共軍被壓縮在古寧頭一帶的海邊小村裡,等待接受殲滅的命運了。
 古寧頭大捷之後,都說戰車營戰功最大,尤其誇獎戰3連那輛拋錨戰車,給了共軍迎頭痛擊,擋住了共軍前進。那天確有一部戰車在途中拋錨,沒有返回駐地,就地參加了戰鬥,但是半夜裡潛望鏡的視線不清,又是停滯不動的鋼鐵堡壘,發揮的戰力有限,有效火網最大不超過500公尺,前槍射擊正面不超過30度,未成共軍戰利品,未被共軍在車下放把火,燒成烤蕃薯,已經是大幸了。不可能只憑這輛戰車,就擋住了一萬多名共軍攻勢了。那輛戰車被封為「金門之熊」,也是許多年以後,好事者設計的創意傑作。(未完待續)